文|《中国科学报》记者 孙滔
“要想快,先学会‘慢’。”
4月22日“人文清华”讲坛上,胡凯这句貌似自相矛盾的话,一下子吸引了观众的注意力。在这位世界冠军眼里,体育似乎成为了一种玄学。
他是中国的第一个100米世界冠军。2005年8月,在土耳其2005年夏季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上,23岁的胡凯以10.30秒夺得100米项目金牌。
作为清华大学体育部副主任,如今胡凯对体育的认识成了一种哲学的思考。他说,他提及的“慢”并不是指速度上的慢,而是心境上的慢,是进入自己从容的节奏中,“从来不是指速度的快与慢,也不是指姿势的美与丑,而是看你是否敢坚定且平静地处于自己的状态中”。
多年来,他始终认为社会上对于体育运动仍然存在认识误区,因此一直想为体育正名。他说,体育绝不是某些人眼里“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刻板印象,它是人在身体达到极限时,去体验生命的一种过程,“真正养成了锻炼的习惯,你在身体上就会自由;在思想上和身体上都自由了,你就会是一个自由的人”。
他希望人们能够真正把体育作为教育的一部分加以重视,让体育承担起健全人格的重任,而不是让每个人成为只会刷题的“做题家”。
胡凯 受访者供图
“发现另一个我”
如果按照“做题家”的轨迹,胡凯很可能会在读完一所普通大学后,踏入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轨道。
转机发生在高三上学期。2000年10月,他参加了青岛三中校运会的跳高项目,以1米88的成绩让学校体育教师张衡善对其刮目相看,于是张衡善建议胡凯进学校田径队。
当时的人们对体育生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听到张衡善的建议,胡凯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成绩不好的孩子才去呢”,父母也担心这会影响他的高考。在胡凯去训练的第一天,数学老师冒出一句,“这么优秀的孩子怎么去了田径队呢”。
张衡善的那句“练一练没准儿高考的时候有加分呢”,最终让胡凯的命运转了向。于是,他的高三生涯在模拟试卷外又多了条跑道。“我觉得我变得功利了”,胡凯对当时的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
转到短跑项目后,胡凯的天赋更加凸显了。三个月后,胡凯的100米已经达到一级运动员标准。要知道,很多运动员可能终其一生,也只是个二级运动员。在清华选拔体育特招生的体育冬令营上,胡凯蹬翻起跑器之举让清华教练李庆印象深刻。在后者眼里,胡凯有着支撑能力强大的脚踝和小腿。那次,胡凯的百米跑出了10秒70。
多年以后,胡凯是这么认识天赋的:天赋是对于一些关键性细节的天然掌握程度,也就是“不用人教,你自己就会”。不过,任何运动都是由多个关键性细节组成的。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完全掌握一项运动的所有细节。
2001年,胡凯以582分进入清华大学,当年清华在山东省的理科录取线是688分。后来胡凯感慨说,他这个成绩已经是班里的前十名,如果是普通考生,他的这个成绩连当地的青岛大学都考不上。
胡凯还没有想好自己的道路。进入清华后的第一件事,他就去问能不能转到普通院系,结果被告知“为什么不把在体育上的天赋发挥到极致,而去选一个天赋相对差一点的呢”。他这才老实下来。
自己的热爱到底是什么,他在过了很多年后才想明白。在2017年11月的一次演讲中,他提到了这种转变:以前压力大的时候,他就会梦到高考,每当醒过来总是带着万分的沮丧和郁闷,“突然有一天,我心情好的时候做了不一样的梦,我梦见又一次回到了田径赛场,又一次可以复出去参加比赛了。每每做这个梦醒来的时候,我总是欢欣的、愉悦的、开朗的”。他终于确认,自己是热爱体育的。
赛场上的胡凯图源:清华大学
跑出自己的节奏
胡凯曾多次描述过“想快就要慢”的心境。
比如本文开头提到的,那场让他享誉田坛的2005年夏季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决赛现场。
“跑到大约40米时,我意识到自己明显领先,按照惯例,我应该加速,再将对手甩开。然而,恰在此时,我突然感觉到右腿的伤处肌肉一紧,意味着旧伤可能复发了。更不幸的是,我听到旁边的跑道上有风声,来自俄罗斯的选手追了上来(该选手最终获得比赛亚军)。我意识到,如果此时继续加速,强行拼搏,不仅会加重伤病,比赛也很可能失败。然而,幸运的是我保持了冷静。我告诉自己,一定不能慌张,不能加速,必须保持自己的节奏。”
他的解释是,那个时候如果不放松,身体就会紧绷,就会消耗更多能量。“要把好钢用到刀刃上”,那个做决定的瞬间不过一两秒,闪念间他就听不见追赶者的脚步了。
这是有科学依据的。跑步是一种周期性运动,人体肌肉的紧张与放松是交替进行的。在脚与地面接触的那一刻,运动员获得了向前的动力,这时肌肉是紧张的;而当人体腾空时,身体进入一个放松的状态。这种放松是恢复体力的关键,“决定了一个运动员的优秀程度”。
这就是胡凯提及的节奏,它是靠悟性得来的。他认为,相对天赋而言,悟性的背后需要苦练的堆积,后者才是胡凯体育竞技生涯的主要组成。
无论刮风下雨,他都会雷打不动地在田径场上出现。在清华的8年运动生涯,他有6个春节是在清华园度过的,最长的一段时间超过600天没有回过家。
最苦的是周二和周五的速度耐力训练,“练完后整个身体都会像散了架一样”,因为肌肉中堆积着大量的乳酸,而当这些乳酸堆积到臀部和腰部时,就会让人感觉生不如死,那时候的胡凯“既不能站,也不能坐、走、躺,唯一的办法就是满地打滚”。最难受的是膈肌痉挛,呕吐就会随之而来。
但是苦练并非一切。他还要学会放松,学会做计划,学会控制,之后才能很好地把握节奏。
2004年全国大学生运动会上,胡凯在4天中需要进行8场比赛——前两天是4枪100米,后两天则是4枪200米。100米比赛中,他以0.01秒的微弱差距获得了亚军。到200米决赛的时候,他感觉压力太大,告诉李庆教练,“我随便跑跑得了,您也别管我。”李庆特别冷静的一句话让他顿时释然了,“本来就是随便跑,能跑什么样就跑什么样。”
那天胡凯顶着大风大雨,不仅获得了金牌,还跑出了自己最好的成绩。
后来,他常常告诉清华的田径队学生,比赛时只要能够跑出自己的节奏,那就是最好的结果。
2008年,胡凯(左)与李庆教练受访者供图
为体育正名
2009年,胡凯因伤病退役。2013年取得清华大学博士学位后,胡凯离开了田径场,留校工作。3年后,胡凯离开清华大学团委,正式加入校体育部。
在工作中,清华体育教育的开拓者马约翰是胡凯的精神导师。
这位为清华工作了52年的中国体育教育家,一直强调体育在教育中的重要性。胡凯深以为然。他如今也在做当年马约翰做过的事情,那就是力劝学生热爱体育。
他还会引用老校长梅贻琦的那段名言来给学生们鼓劲,“须知体育之目标,不单是造就几个跑多快、跳多高、臂腿多粗的选手,不单是要得若干银盾、锦标,除此之外,也许可以说在此之上,还有发展全人格的一个目标”。
没有体育,人们会丢掉天性。某一年去德国,胡凯发现那里有一个名为“尿布联赛”的足球活动。刚脱掉了尿布上幼儿园的小朋友,每周都被父母带着去踢球,这些孩子平均每年踢四五十场,其中很多孩子长大后会加入体育俱乐部。这给了胡凯很大刺激。
于是他在课堂上追问学生:人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热爱体育的?
人们小时候都特别爱上体育课,每当老师说这节体育课不上了,他们就很失落。但是等到高中就不再失落了,到了大学更是对立定跳远和长跑敬而远之。
他会告诉学生:当你拼尽全力把100米成绩从12秒5提高到12秒3,这个过程当中的极限体验,是很难在其他坐在教室的学习中体会到的。
在胡凯眼中,锻炼不仅是一种体验身体极限的捷径,更是一种人生境界的提升。当人们在其它领域的工作或生活中遇到瓶颈,如果他能在体育运动中完成自我极限的挑战,或许就能拯救另一个维度中苦苦挣扎的自己。
胡凯在2017清华文创论坛HiTC演讲大会上 图源:清华大学
胡凯的忧心
身为体育教师,胡凯关心的是,如何精准选拔人才。
与他的中学时代相比,当下的体育特长生招生有了很大变化。如今各高校的体育招生是全部按照统测排名进行双向选择,对文化成绩的要求也比之前有了大幅提高。
对于这种改观,胡凯的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他看到,有的学生定点投篮很厉害,但不会打球;有的学生定点射门很准,但上场不会踢。胡凯很困惑,在他看来,这种选拔机制可能会导致对个体特异性的忽视。
胡凯对“节奏”这个字眼情有独钟。他说,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成长节奏。如果有的人前期无法入门、晚了几年才发现自己的擅长,他可能就没有机会参与系统性的训练。在他看来,如何精准识别人才需要各方深入探索。
胡凯一贯的观点是,分数只是学习的副产品,而不是目标。在体育教育中同样如此。
他想站在更高的层面看待竞争。他经常挂在口头的一句话是:想金牌就一定拿不到金牌。在这位世界冠军看来,到了世界顶级天赋的竞争层面,是没法用“卷”来获胜的,“如果只盯着结果,通常是事与愿违”。
说到这里,胡凯打了个比方:有谁是为了拿诺奖才得到诺奖吗?他们比拼的是自己的极限,那是一种追求而不是竞争,“那个时候你想再提高一点,就不能有功利之心”。
胡凯,2001年进入清华大学经管学院,先后攻读学士、硕士、博士学位,2013年7月博士毕业。获得第二十三届世界大学生运动会男子100米冠军、第四届东亚运动会男子100米冠军、日本大阪国际田联大奖赛100米冠军等奖项,被国人称为“眼镜飞人”。曾获得CCTV十大体坛风云人物、中国劳伦斯十佳运动员、中国大学生十大年度人物等多项荣誉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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