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滔 来源:科学网微信公众号 发布时间:2025/5/8 20:2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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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17年后,一个清华人开始抛弃“标准答案”

 

文|《中国科学报》记者 孙滔

“这是我19岁那年每天起早贪黑发奋自习的地方。那个时候,知道前途是光明的,眼前却是黑压压的。该怎么开始这一生,完全没概念。幸之又幸,在日后的无数次犯傻发晕之时,几乎多少都由清华母校这张牌把我捞出来。”

4月底的时候,张博回到清华大学办了一个摄影展,上述这段话正是摄影展中的文字。展览地点就在校内南北主干道旁的第三教学楼前,这个时间也正是他们建筑系2001级校友毕业19年返校的日子。建筑系的本科是5年制,为了跟毕业20周年的2001级四年制校友同时返校,他们也选择了今年返校庆祝。

与多数建筑系校友不同的是,作为这届校友中的“异类”,耕耘设计与地产界多年后,张博于2023年转身成了专职摄影的视觉艺术家。

在这个展览中,张博用了20幅照片并在每幅照片冠以“跃迁”“悬停”等20个关键词,来表达他毕业后多年的心路历程。他把自己称为追矢者,这个称谓来自他微信朋友圈的签名档:“追赶一支离弦的箭。”他的解释是,自己姓张,那么上古时代的祖先应为善射之人。

那支矢是什么呢?张博说,之前的职业目标是做到总裁级,但他在36岁的时候忽然想明白了:那个标准答案不适合自己。尤其是在地产行业下行的当下,即使做到总裁,也不过是一个打工人而已,能实现的个人价值极其有限。他要摆脱工具人的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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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博


远离“标准答案”

作为高中时期的学霸,同时手握数学奥赛和物理奥赛一等奖,张博在清华热能与动力工程专业和北大地质学专业中选择了前者。不过,入学后他很快发现,这个专业的毕业论文几乎都在做积分求导,这和他想象中的大学不太一样。正好当时学校有转专业的举措,他在了解建筑学专业后眼前一亮,于是在大一结束后就转了过去。命运的齿轮从此开始转动了。

设计课是建筑系的大课,每学期至少有6~8个学分。每周有两到三次课,每次课都是半天。初始,他们会做一个简单的设计,比如一个小茶室或一个小亭子,到了大四、大五就要去设计一所医院或一家酒店。

跟其它理工科专业相比,建筑学中尤其是设计课的作业是没有标准答案的。每座建筑都会给人很宽泛的讨论余地,因此很多理科生刚进来的时候不能适应。很多年后,有些建筑系校友依然会抱怨自己当年选错了专业。

从这点来看,张博转行摄影恰恰是在远离标准答案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毕竟建筑设计需要遵循物理学规律,以及社会责任的考量,而摄影的评判则更加主观。

在张博眼里,建筑设计师更像一个指挥家,“他不具体下场去做任何细分的事情,但是他什么都得懂,他得知道这一切怎么配合起来去塑造空间”。他们的成就感在于创作手法和理念的创新,从由小到大的渐变,到光线投射的神秘感,再到各种对称和对应,无不如此。

后来张博发现,建筑设计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有一套“标准答案”的——那就是那些大师们的设计,“我们当年都是踩着大师的足印,亦步亦趋去模仿他们的创作手法,去理解他们所创造的空间”。

建筑设计是需要“灵气”的。让张博记忆犹新的是,一组10个学生的课堂上,带组老师指着其中两个人说,“他们俩将来可以做设计,你们都不行啊。”这句话给了张博很大的刺激,“当时对我们打击很大,给的压力很大”。不过,张博承认,那两个同学的设计确实“更具灵气,看着就好看、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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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张博在四川攀枝花进行彝族古村落保护测绘

多年后,张博对这件事有了更多的认识:自己并非没有设计的天赋,但他更喜欢静下心去钻研,“他人别给我意见,我就能干好”。但是每门设计课都长达两个月,每次课上都有老师提意见,同学也会提意见,“我抵抗不住那么多意见,就会把自己的东西改得面目全非,最后就是四不像,失去了原汁原味的感觉”。而那些得到更好结果的同学,以及那些大师们不一样,他们都有着足够的底气和自信,甚至会带着一点偏执去坚持自己的看法。

张博被灌输了太多的谦虚教诲,这让他显得不够自信。当年被清华录取的时候,在他就读的太原成成中学,同学们疯狂向他祝贺,他却还是稳稳的,“一定要等到录取通知书到手里,我才相信这是真的”。


36岁那年有了变化

在张博的约90名同学中,有三分之一留在了设计界,有三分之一去了地产界,剩下的三分之一则转行了。

毕业后的17年间,张博就是按照从设计到地产的主流叙事前行。2006年毕业后,他去美国密歇根大学读了个建筑学硕士,之后就去了美国的一家知名设计事务所。

去美国之前,他总觉得考试过关就可以站在世界顶峰了,直到他发现周围的人都在认真做事情,“真的是为了去做事情而努力”。这种文化氛围给了张博很大震动,“多少年后当我说要做事情的时候,我首先要问自己到底想不想去做这个事情”。

之所以转到地产界,是因为他想做甲方。作为乙方,设计事务所有时候太没尊严了,没有任何决策能力,“当一个方案改了100多稿,还是定不下来,随着甲方领导更换,只好重新设计。这时候就彻底崩溃了”。

同时,在最多只有几十个人的设计事务所里,他一直是一个单纯的“书呆子”设计师,这让他觉得自己对世界的认识受到了约束。

另外,一些新的设计概念并非源自设计师,而是由地产公司提出来的。在中国城建大步扩张的那些年,全世界相当一部分的建设都在中国。张博觉得这个时期一定会有伟大的地产企业出现,他想跟这些企业共同成长,于是在2015年加入了一家国内的知名地产公司。

张博说,在地产公司确实有了更广阔的视野,虽然自己能决定的事情还是有限。在中国复杂的国情面前,他的社会化真正开始了。

建筑师的天性是不妥协。他们追求的是实现那张完美的设计蓝图,“然而你是大师才可以这样,很多时候我们的建筑不需要大师级别”。张博认识到,怎么去妥协,怎么在保证各方利益的情况下去还原那张设计图,才是真正的能力,“那才是真正考验智慧的时候”。

这时候的张博不得不“本土化”——去酒桌上谈事情,去平衡各种利益关系,有时候也会喝得烂醉如泥。这时候的张博也成了“张总”。

有太多事情不是他想做的,轨迹越来越偏离了他的初衷。他常常在想,自己到底在这里干吗呢?他的目的不是为了捞几桶金、不择手段去实现财富自由。他对总裁梦渐渐失去了兴趣。

他开始反省职场对自己的改变。有一次他跟父母一起去吃饭,因为着急回去开会,他希望服务员赶紧结账,结果服务员太忙去招待其他客人了,他就跑过去以命令的口吻把服务员硬拽到了自己这桌。母亲很吃惊,问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随着这几年地产不景气,他发现,自己所在的公司已经不拿地了。一个项目设计完了,为了节省成本,第二年又被要求重新设计。这个过程给他带来的只有折磨和挫败感。

做设计师的时候,他还能留有一半的空间做自己,由着自己的性子做设计;但在地产行业,他是作为标签化的社会角色存在的,这也就意味着,“张总”是一个典型的工具人。“你必须非常清楚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以及到哪步为止,否则你就会踩坑、踩雷”。

36岁那年,也就是2019年,他开始由外向内关注自己,开始尝试忽略掉一些标签化的东西。他变得更加细腻,也更敏感了。这位追矢者开始反省:自己到底是谁?到底要做什么?

36岁那年,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但是“张总”开始回归张博了。

小时候的张博爱好画画,他会在院子里用粉笔到处涂鸦,坚决不允许家人去碰那些作品,这也是他在大学素描的最早铺垫。他的摄影爱好是到美国买了相机后产生的。在纽约实习的那个夏天,他拍了很多路人,那些街头表现力和城市质感让他一直念念不忘。

他决定把摄影作为抓手去重新发现自己。他觉得,摄影能让他在最大程度上做到去工具化。他要建立自己的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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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博


把自己扔到荒野

如今的张博再度反思:以前总觉得,有清华的牌子和美国留学的牌子自己什么都能干,现在才明白专注于一件事情就可以了。他说,真正的生存能力和意志力、抗压能力才是重要的,那些听起来很响亮的头衔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浮云。

毕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一种奢侈。他也很清楚,自己必须要感谢清华,“有个清华牌的托底,让我可以去奢侈一下”。

单干后,他反而觉得现在才是最确定的。单干也就意味着把自己扔到荒野,他想看看自己能不能生存下来。

2024年夏天,在一个展览结束后,他有一个月没有任何商业进展。焦虑也随之而来,“这个模式是不是还能继续?是不是之后就得回去上班了?”所幸他坚持了下来。

在清华展览的20幅照片中,他把其中一幅命名为“突围”。那是一张树林中的仰拍:在秋冬的萧瑟中,多株高高的树干直插天空,只留下了很少的空白给后来者。他需要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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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博作品:“突围”

他不再迷信和崇拜任何大师了。就在这次清华校庆期间,他还跟校友们交流说,大家一直是跪拜着大师亦步亦趋前行的,从建筑圈到摄影圈莫不如此,“我发现没必要这样。你拍得再好跟我也没啥关系,我看一眼就行了”。

他也没有加入任何一家摄影协会。有的摄影协会让他交10万块钱入会,他没有理会,“何必再进入一个论资排辈的圈子呢”。对于他这个非科班出身的半路出家者,他若是入了协会也只能在队尾“苟”着。

他也没有去参与那些网红展览——那是需要缴费的,而选择了只做自己的展览。为什么有这个底气?张博说,他看到的那些所谓的“大作”,不过是一种匠气十足的摄影,他想要够到一些更高级的创作。

在他看来,从建筑设计到摄影,只不过是从一个创作领域到另一个创作领域。他不需要一级一级地爬上去,而是可以走得更快些。

张博看重的是,在这个人人皆可举起手机拍摄的时代,反而更能凸显他专业拍摄的价值。他从不觉得一个清华建筑人转行摄影是一种“下放”。

他希望自己的摄影能抓住三个核心:情感,美,还有故事。三者中,故事是最重要的,“如果只是钻研一些技法就太无聊了,太虚无了”。

他很享受当下的状态,每天扛着相机跑来跑去。他并没有觉得这是个体力活。要知道,当年每天熬夜去画设计图,才是一种体力活,且更有牛马味。

他也不觉得40多岁才转行摄影是一种原罪。他要打破那种拿年纪说事的成见。他刚考了无人机执照,同场考试的除了他都是“00后”,就连老师都是“90后”。他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觉得能跟年轻人抢饭碗,也是一种本事。

他的创业并非阳春白雪,除了自己玩艺术,还要靠给甲方拍摄来求生存。一些当年的乙方成了他的甲方,这时候的张博却心态平和。他说,当年他们都是平等相待的,并没有那些传说中甲方作威作福的情况发生,如今大家的相处更加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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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博在清华的摄影展

“感谢光”

“这一年的人生浓度和密度更高了。”张博这么提炼他创业两年来的感受。

他每年要在朋友圈晒出上千幅照片。每年年终之际,他会写下年度总结,并记录下当时当地的日落时刻,然后说“感谢这一年的光”。

无论是做建筑设计还是摄影,张博都对光线格外敏感,他需要考虑光线从哪里进来以及何时进来才是最好的。尤其是,在他的建筑摄影里,那些竖直的线永远是垂直的,而不会变形或扭曲。

他说,世间万物皆可拍,摄影的本质是热爱这世界的万千光色。他还说,拍照需要孤独,“拍照行为是沉浸于自我的智力和审美之中,再把这个世界从中捞出来。一大群人出去拍,那只是一场活动。我从没见过一大群作家坐一起写小说的”。

他也很关注人工智能,但他坚信技术的发展都在凸显人类摄影师的价值。因为摄影追求的是世界的不确定性,以及各种可能性,“抓的就是那一瞬间。哪怕是有瑕疵的,也是生动的、永远不可能复制的”。

如今他会严格区分产品和作品。“以前感觉做出一个产品来很牛,现在不是了。因为产品背后都是可复制的,都是可以物化和工具化的。”这个认识让他更看重自己的创作,他必须亲自到那个地方去拍摄。

张博说,人们老拿人工智能和人相比,充分暴露了这个世界还是挺野蛮的。人们始终还是没有认识到人到底是什么,“(人们)对人的价值的认识太肤浅了,仍然在不由自主物化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工具人”。

如果更早转行摄影会不会发展得更好?对于这样的疑问,张博已经有了答案。人的事业需要高阶认知去推动才行,如果从开始就做工匠式的事情,“很可能越干越low”。

这也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去故宫给人拍每天100块钱照片的原因。他要给自己创造更多的可能性,而不是在职场上越走越窄。

摄影成了一种使命,驱使着他去寻找和探索这个世界。用他更直白的说法就是“上瘾了,你不拍两下就难受”。只要抬头看到光,他就兴奋。那是一种感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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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博的校庆主视觉LOGO设计

他设计的2001级校庆主视觉LOGO被选中了。设计图的主体意向取自星空和日晷,“天行常健,日晷如磐”。他将晷针的阴影方向像时针指向“12点”的方向,寓意“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已经行至半程。

他很享受为校庆忙碌的状态,“处在人生正午的我们,尚须努力前行”。

*文中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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