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平
周建平
1977年参加高考,1978年3月进入国防科技大学应用力学系学习飞行器结构强度设计专业。固体力学和航天系统工程领域专家,2006年起任中国载人航天工程总设计师。长期从事载人航天工程总体设计及技术管理工作,参与组织载人航天工程第一步任务(载人飞船工程)的研制和飞行试验技术工作,主持载人航天工程第二步任务(空间实验室)和第三步任务(空间站)全面技术工作,为突破和掌握空间出舱活动技术、交会对接技术、在轨补加技术,建成空间实验室大系统,实现我国载人航天技术跨越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获国家科技进步奖特等奖2项、一等奖1项。2013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
父亲曾多次跟我们兄弟姊妹讲,他最大的遗憾就是小时候家里条件差,只读了4年书,如果有机会上大学,自己一定可以学得很好。他的经历对我影响深远。
我从小是个喜欢读书的人,也是不需要家里操心读书的孩子,非常幸运遇上了恢复高考,后来又继续读了很多年书,上了很多年学。
读书使生活充实
我的父亲“文革”前在湖南省湘西金矿(湖南黄金股份有限公司前身)担任党委书记,所以我从小生长在矿上。
1964年,我进入矿上的附属小学。两年后“文革”开始,父亲被关了“牛棚”。在动荡中,我小学读了六年半,初中则是在1971年春季入的学,那会儿湖南初、高中都是两年制,因此我于1975年春季就高中毕业了。毕业后我在离家100多公里的桃花源附近下乡,当了一年多时间的知青,后赶上矿山扩建招工,我便成为一名井下工人。
“文革”期间,国家教育体系受到较大冲击。但在那段日子里,读书却又是让我们这些孩子生活变得更充实的重要选择之一。记得那会儿,我们那的电力要用于保证生产,晚上家里经常停电,看书只能点煤油灯。夏天怕蚊子咬,我就在床上隔着透不进多少光的老式麻质蚊帐看书,灯光昏暗,但依然觉得畅游在知识的海洋里,快意无比。
尽管在那个年代,“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但我们学校里最受老师看重和同学认可的,却依然是学习上出类拔萃的学生。
至今让我颇感幸运的是,1970年矿山学校扩建时,矿领导派人去洞庭湖农场招人,于是,矿上迎来了一批非常优秀的老师。他们中有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也有毕业于中山大学、同济大学、中南矿冶学院(中南大学前身)的,真是来自五湖四海。他们思想活跃,视野开阔,让我深深感到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太有魅力了!
毕业于中南矿冶学院的邢汝华老师是我中学4年的班主任,是全班同学的良师益友。我上初中时,因教材难度不够,他就找来“文革”前的高中教材让我自学。那段时期又恰逢1973年小平同志复出,教育被放在了非常重要的位置,这极大激励了我学习的兴趣,也让我第一次产生了上大学的渴望。
高中时,邢老师又为我找来大学的高等数学和物理教材,并鼓励我说:“可能有点儿难,有些问题我也不一定能回答,但我会帮你找其他老师请教。”确实,那批大学生没学多少课程就赶上“文革”,大学课程的底子也的确不厚实,所以每当我学习上遇到困难,这批名校学子就时常和我一起探讨解决。
还有一位对我影响颇深的是毕业于北大物理系的聂杰初老师,他当时是我的语文老师,所讲授的语文文法是课本上没有的,却是理解中文的重要基础;他还在课余讲授一些具有启发性、技巧性的数学知识,让我们这些对数理懵懂的孩子第一次感受到了数学之美;他还告诉我们,物理是认识世界的重要方法。
在聂老师身上,我看到了教育对一个人格局的巨大影响力,也让我体会到了一所好大学的魅力,让我立志要进入名校求学——尽管那时候还没有高考,读大学还是那样可望不可即。
如此种种,1977年恢复高考时,我高中毕业已经超过两年半,却没有感觉彷徨,只有梦想照进现实的兴奋,我知道改变命运、实现梦想的机会来了。尽管地处大山深处,当地很多人纷纷议论:矿山是不是有人能够考上大学?但我坚信自己能够考上,而且一定要进好的大学。
错过经济学,结缘飞行器
因为家在湘西矿山,获取信息的渠道很少,我是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得知恢复高考消息的。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的情形——1977年10月21日,我已经回到湘西金矿当矿工,和往日一样,六点半起床,一边听新闻广播,一边洗漱、吃早饭,忽然广播里传来了中央决定恢复高考的消息,当时我整个人呆住了。之后,尽管按时7点出门、上班,这一天怎么过的细节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我清醒地知道:上大学的梦想要成为现实了,下班回家该想办法找复习材料了……
当时距离考试只剩不到50天,小我两岁的胞弟也和我一起参加高考。我们俩就晚上在家点着煤油灯,互相讨论着复习。不过除了一本借来3天就得还的数学习题集,就只有“文革”期间的课本了。
那会儿矿山生产任务很重,一周工作6天,周末也常常需要加班,父亲又是矿山领导,这些原因使我打消了请假复习的念头,只有下班后的一点儿时间可用。招工时那么多工种,父亲就让我带头下井当矿工,一天工作下来很累,熬不到10点就想上床睡觉。算是强打起精神复习吧,但仍是全力以赴。
不过我清楚,77级高考,考的不是这一个多月的复习,而是我们过去那么多年对待学习的态度和追求知识的情怀,我没有理由担心自己。
12月10日,我骑车带着弟弟一起去考场,成为570万高考大军的两分子。
语文题目中,有一道拼音题我印象深刻,因为其中有两个汉字的拼音是连在一起的,与以前学的不一样,我看出那是个词组,写出了正确答案,后来得知我认识的其他考生都没做出来。还有一题是默写毛主席语录,这对我们这代人就更不是难事了。数学题有一定难度,还有一道20分的高等数学附加题,我都做出来了。
一天考试后,很多人放弃了次日的考试。
第二天的物理、化学是一起考的,我在一道物理题上耽误了时间,尽管最后都解了出来,但已来不及检查卷面了。这也导致我最终放弃了报清华。
那年湖南省在高考前后分别报过两次志愿,第一次报志愿,我报的是清华大学、中南矿冶学院、湖南大学。第二次报志愿,思虑再三,我还是放弃了清华,填报了长沙工学院、湖南大学和中南矿冶学院三所湖南本地大学。在是否服从调剂分配一栏,我选择“否”,因为我想上一所心目中的好大学,这次没考上就下次再考。
因为中学时代从图书馆借到过一本《经济学原理》,让我领会到了学术研究的价值,对我产生的影响很大,所以我本是想学经济学。无奈当年在湘招生的综合性大学均不招经济学专业,可能因为那会儿还不是热点。上清华、学经济的两个愿望,都只好在25年后由儿子去完成了。
第一批学校录取得早,很快我接到了长沙工学院的挂号信。专业是学校直接分配的,从此,我与力学和航天结缘。
把长沙工学院作为第一志愿,是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的中学校长的建议。他告诉我说:长沙工学院的前身是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几年前刚刚迁到长沙,第一任校长为陈赓大将,建校之初由周总理亲自为学校选调了一批知名教授。
我弟弟考上了衡阳医学院,我们矿上还有六七个孩子也考上了。但我最要好的中学同学,也曾是年级成绩最好的学生之一,那时是车队司机,却因为徒弟开车出车祸受伤而错过高考,至今都让我替他惋惜。那天我去大学报到时,是他要了个出车任务,顺道把我送到地处290多公里外的省城长沙。
解题稿纸有半米高
1978年3月初,长沙依然很冷,我坐着卡车颠簸一整天也没觉得累,却在进校门那一刻感到有点儿“凉”——那满目低矮、军营般的房子,实在与我期待的典雅、深具历史积淀的大学形象差距太大。
说实在的,哈军工那时候刚刚南迁至此,条件确实不好。但就是在这条件简陋的地方我们竟然见到了钱学森,他当时坐在一辆红旗轿车里。那是1978年6月,我们入学刚3个月,小平同志亲自决策,将长沙工学院改建为国防科学技术大学,当月下旬,时任国防科委副主任钱学森亲自来校指导学校教学科研工作。我所在的应用力学系的专业设置,就是那时钱老按照航天工程的基础学科需求亲自制定的,包括空气动力学、飞行器结构强度、液体火箭发动机、固体火箭发动机等专业。
那会儿的学生特别用功,我也体会到了“做梦都在解题”的那种如饥似渴。
学校图书馆藏书起初也有限,想借的书未必能借到,但我运气不错,有一天正好有人在还《吉米多维奇数学分析习题集》,被我一眼看到。这是苏联学者编写的著名习题集,有四千多题。我后来用了一年时间,几乎把所有业余时间都用上,把题都解了出来,解题稿纸摞起来近半米高。
其中一些颇具难度的题目,去找老师也是给他们出难题,有的要好多天才能够得到答案,所以后来我也不好意思再找老师了。我日思夜想找思路,体验到了时任副校长孙本旺教授讲的,在梦境中获得解题灵感的美妙经历。
因为数学功底不错,大三那年,数学系老师曾建议我转数学系,但我婉拒了。我读了很多数学书、做了大量数学题,是要为从事日后的专业工作打下坚实基础,却不是想换专业。这段痴迷数学的经历帮助我培养了比较强大的建模和数据分析能力,至今还受益匪浅。后来毕业当了老师,遇到有意思的习题,我还是会买下来享受一番解题的酣畅淋漓。
学校对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学生很重视,把最好的老师派给了我们,还开设了很多门选修课,包括张量理论、电动力学、量子力学、实变函数、数理统计等,我还得到允许旁听了79级研究生的全部专业课,校园生活过得很是充实。
因为中学就没学多少英语,刚到大学,英语成了我的短板,被分在英语慢班。弥补短板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多读多背,当时我读了很多英文书、英文报刊,连走路、坐公交车也都拿着本单词在背,到大学毕业时,一天可以读完200来页的英语小说了。记得《项链》《双城记》《远大前程》,还有一套5本的《伯克利大学物理》,都是那会儿读完的。后来我到大连理工大学读研究生,刚入校还得过英语的竞赛奖。
那时候上大学不需要缴学费、住宿费。有段时间我给低年级学生当数学课的助教,每个月还能领到15块钱补助,这可能是我们那个时代大学生最早的勤工俭学了。
长沙冬天湿冷,阴雨连绵,大一那年的3月份更是整月见不着太阳,很多北方来的同学不习惯。而夏天没有电扇又特别热,常常睡了一夜起来,草席上被汗拓出一整个人形印子。这些回想起来都是趣事。
我们宿舍7个人,5个是北京人,在他们带动下我们宿舍比较活跃。我们曾经有一个约定,不管是什么考试,全宿舍的第一名要出1块钱,攒到期中、期末,几个人就可以到小馆子“撮一顿”,庆祝一个学期的结束。另外还有个劳逸结合的项目是打桥牌,我和3位北京同学每周六打个通宵,一直到大学毕业。
更加懂得珍惜
我21岁上大学,在33个人的班里属于中位数年龄,最大的同学长我11岁,担任班长。班上有6位女生,其中一位重庆姑娘后来成为我夫人。在大学,我寻到人生方向,觅得人生伴侣,是何等幸事!
4年后,我考取了大连工学院(大连理工大学前身)固体力学专业读硕士,后又回到国防科大读博士、教书。我曾经到美国南加州大学机械系做访问学者,到那儿才知道邀请方帮我申请的签证可以办绿卡,但我不以为意,到期就回国了。
我们这代人经历过动荡,不过也从中更加懂得珍惜,人也磨砺得更坚毅、沉稳。因为当过矿工,要把一百多公斤的轨道先抬到师傅肩上,再把另一端单手扛到自己肩上,我手劲儿到现在都非常大。“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得到的这些收获,对我之后的科研工作来说也很重要。
我一生中遇到了许多优秀的老师,他们是我的良师益友,引领我走过人生不同的阶段。希望年轻学子也能如我这般幸运,遇上好的老师,不忘初心,汲取知识。更重要的是,改革开放40年来,国家科技、经济的腾飞发展令世人瞩目,正所谓,风物长宜放眼量,正是扬帆万里时,更愿年轻人也能够把握住时代赋予的机遇,成就一番人生。
感恩生逢改革开放的年代,我才有了考大学、上大学的机会。北大学生“小平你好”的横幅代表了我们那一代大学生的心声!
(本报记者张楠采访整理)
周建平在下乡期间
周建平与老师、同学合影
矿山同事送周建平上大学
《中国科学报》 (2018-10-26 第4版 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