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中秋,皓月当空,银辉铺地,抬头望明月,思乡的愁绪拥上心头,别有一番苦涩滋味。想起一生在外飘泊,不能与父母团聚,以往每逢佳节,见他人一家团圆相聚,虽布衣素食,其乐融融,不禁黯然神伤。如今,川资不难,又没了稻粱谋的羁绊,时间更是犹如自由驱使的仆人,随叫随到,任我支配,然而故乡却更加难回了。
并不是没有安身歇足之处,也不是腿脚到了走不动的时候,思前想后,却是渴望见到的父母亲早已离去,坟头长满青草。我欲回到慈亲身旁,尽一点孝心,倾诉心中的思念,已是梦里的情景。伴着老爹一块儿喝点酒,听老人家谈古论今;拉着慈母的手,听姆妈讲陈年古月的故事,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能实现的奢望了。人生就是这般的无奈,这般的无情,而没有父母的故乡,即便风物依然,似乎也愈加远去,愈加渺茫了。
家乡的老屋,那曾经遮风挡雨的茅庐,那深深烙下父母脚印的石阶,那回荡着父母声音的窗户,那留下童稚的笑声和许多轻盈脚步的小巷,早已片瓦无存,不见踪影。没有了老屋的故乡,没有了幽深的小巷和石头围栏的水井,也抹去了不少温馨的记忆。
如今,只有故乡的食物齿颊留香,残存在记忆深处——我长久咀嚼的,似乎只剩下童年味蕾的记忆了。
家乡最诱人的大众化食品是一种叫萝卜粑的包子。顾名思义,包子馅是将白萝卜切成碎块,个儿如骰子大小,加上鲜红的辣椒块,以猪油搅拌,然后用磨得细细的大米粉包成,放在笼屉里蒸熟。过去,家乡毗临甘棠湖和南门湖边的大道,连接城乡,也是我们上学必经之路,那里有一家卖萝卜粑的夫妻店最是有名。风雪天的清晨,热气腾腾的小铺,炉火熊熊,挤满买包子的顾客,也有不少又冷又饿的学生。每当胖胖的老板掀开笼屉,氤氲飘逸,你呼我应,那些手里托着用荷叶包的萝卜粑的人们,都在埋头分享又烫又香又辣的美食,谁也顾不上说话了。此情此景,恍若昨日。
不过,我的童年,食物多半是母亲亲手做的,那是一生难忘的美味佳肴。南方人过去一般不会包饺子,但我小时候吃过母亲做的蛋饺,这很可能是徽州人的一道美食。做蛋饺比较麻烦,是个慢工细活,原料也比较贵,因此平时是见不到的。只有过春节,年景好,才会成为腊月里忙活的一桩事。做蛋饺先要备好饺子馅,通常有瘦肉、香菇、冬笋、酱干等,要切细炒熟备用。麻烦的是做饺子皮,将若干个鸡蛋去壳搅拌成稀稀的蛋汁,再用一个长柄的大铁勺放在炭炉上加热,加一点油,握铁勺的手要不停地转动,使它受热均匀,再放入一小勺鸡蛋汁,在转动中凝固成薄薄的蛋皮。放入馅子,迅速翻动蛋皮,折成饺子状,在接缝处滴上鸡蛋汁,蛋饺便做成了。通常,蛋饺是一味菜,要放在火锅里煮了吃。胡适最喜欢的徽州“一品锅”,少不了一层嫩黄喷香的蛋饺!
母亲手巧,像豆腐乳、辣椒酱、豆酱这类食品,从来都是自己酿制的。做腐乳,说起来也很不易,先要向卖豆腐的店家预订一板特制的豆腐,类似北方的脱水较多的豆腐。一板豆腐长宽各1尺左右,然后切成小块,置于干净的稻草上面,放在阴凉处个把星期,任其发霉长出寸许的“毛”(霉菌的菌丝),这时就可以腌制腐乳了。母亲事先将大粒粗盐放在锅里炒,再加入粉末状的干红辣椒,这是做腐乳的调味料,然后将一块块长毛的豆腐放在调味料中打个滚儿,任其沾上盐粒和辣椒,放入坛子里,装满后再注入凉白开,就大功告成了。这种坛子也有讲究,坛口有一圈盛水的槽,上面的盖子如同倒扣的饭碗,使之呈密封状。不知何故,母亲做的腐乳特别鲜。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尝过那么好吃的腐乳了。
记得有一年夏天,红辣椒价钱很便宜,母亲买了好些来做辣椒酱。她一个人洗呀,洗净后又将几十斤辣椒剁碎,放在坛子里腌好,足足忙了一天。岂料,辣椒太辣了,母亲的双手辣得火烧火燎,疼痛难忍。没有法子,父亲从水井里提了两桶冰凉的水,母亲整夜将一双手轮换着放入水中,以减轻疼痛。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但是耳畔不时听见睡梦中母亲的呻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唐诗原本写的是农人耕作的辛苦,其实细想起来,母亲为一家人的一日三餐,为嗷嗷待哺的子女付出的辛劳,多少年如一日,思之也是感恩不尽,终生难忘啊!
《科学时报》 (2011-09-14 B2 科苑走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