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可莹 来源:科学网微信公众号 发布时间:2025/9/27 20:4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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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四年级选择休学,她在探索“100种新生活”

 

文|《中国科学报》记者 徐可莹

周凡最后一次走出医学院那栋熟悉的实验楼时,没有回头。

那是2024年年初一个普通的冬日午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核对数据、整理仪器,只是安静地收拾好办公桌上的零星物品,把未完成的课题、纠缠不清的人际关系和三年半的青春,一并甩在了身后——已升入博四半年的她,休学了。

这个决定,看似决绝,实则酝酿已久。如今,一年半时间过去了,周凡仍不打算回归科研。“我不想再回去了。”她淡淡地说,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但熟悉周凡的人都知道,在这份“拖延”背后,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自我疗愈。

按下暂停键

时间倒回2015年,那时周凡的人生轨迹还很清晰。她来自浙江嘉兴,本科考入温州医科大学,读临床医学类,学制5年。

大一时,周凡的成绩并不突出,在全专业排300多名。但她身上有股韧劲,用三年时间拼到了年级第一,各种奖学金也拿到手软。2019年保研季,周凡同时收到复旦大学和浙江大学抛来的橄榄枝,并最终选择离家更近的浙江大学,成为一名“预备役”直博生。

大五那年,周凡除在医院进行专业实习外,还提前联系到自己的博导,并在他的要求下整理一些文献综述,写篇小论文。

因本科还未毕业,周凡对科研思路及专业研究方法一无所知。导师布置任务后,她只能边学边做,因而进度很慢。

遇到实在理解不了的问题,她尝试请教导师,但导师在电话里的厉声斥责却给她浇了一头冷水。“你怎么连小学生都不如!”“是不是天天在家偷懒?”“开学别来了吧!”这些伤自尊的话语,常惹得周凡崩溃大哭。但那时她还天真地认为是自己的错,怪自己基础太弱,并决心在正式入学后更加努力地学习,赶上进度,尽快达到导师的期望。

然而,博士生涯的开局,就是一记闷棍。周凡的导师是一家三甲医院的科室主任,临床工作繁忙,对学生近乎“放养”。而周凡入读的博士项目又属于临床医学和高分子材料的交叉方向,难度很大。

“第一年上课还好,博二开始就变得很煎熬,我在实验上一直做不出什么成果。”周凡回忆道。


读博期间的周凡

她也曾屡次尝试和导师搞好关系、耐心请教,但导师从不指导,只是把她“踢”给师兄。令周凡没想到的是,实验室的氛围很差,同门间的敌对情绪严重,每次她向师兄开口请教,都能精准吃到闭门羹。

心情郁闷时,周凡只能回家住几天,或叫朋友出去玩玩,放松一下心情。但一位师兄总对她抱有莫名的敌意,不仅喜欢向导师打小报告,在听周凡谈到就业薪资时还讽刺她“只想赚钱”。

相比师兄的故意针对,导师持续性的语言暴力更让周凡崩溃。当她遇到科研难题,寻求导师的帮助时,被斥责是家常便饭,严重时还会遭受人身攻击,被贬得一无是处。

时间久了,曾经开朗的周凡逐渐变得寡言少语,她对实验室产生了一种生理性排斥,经常躲在寝室暴饮暴食。加上和周凡关系要好的几个师姐都毕业了,周凡更觉得孤立无助。博二后半段,周凡去看了医生,被诊断为中度抑郁和中度焦虑症。

真正的爆发点是在博二快结束时的一次组会上。当时,周凡汇报得很好,导师罕见地没有责骂她,还和她开起了玩笑。

突然,周凡笑着问导师:“您知道有个词叫‘PUA’吗?”在场的十几个学生都愣住了,鸦雀无声。接着,周凡直勾勾看着导师:“我觉得你一直在‘PUA’我们。”

顿时,导师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而周凡压抑已久的负面情绪也如洪水决堤,她发泄般地将这几年来的委屈、愤怒全部说了出来。周凡记得,当时导师被气得要拿水杯砸她,但最后克制住了。

辅导员知道后,劝周凡转导师,但周凡已经有点生理性恐惧了,便索性“躲起来”,两个月没去实验室。

冷静一段时间后,周凡想到自己已经在这个组做了两年多,如果就此转导,可能需要从头再来。无奈之下,她选择回到原来的实验室。一位师兄劝周凡,如果她还想回去,就一定要跟导师道歉。于是,周凡手写了一封道歉信,自觉认领了“惩罚”——放弃几个月的博士生津贴,还给导师送了礼物。

往后一年多,导师的谩骂声是变少了,但其他方面并没有改善,周凡甚至被孤立得更严重了。

“我不想读这个书了。”2024年1月,周凡终于做出决定,为这场长达三年半的痛苦修行按下了暂停键。

建立新的支点

周凡并非贸然做此决定。相反,在办理休学前,她做了很多思考和尝试。

重回实验室后,周凡便意识到,自己也许真的不适合科研。考虑再三后,她重新捡起了大五时曾短暂从事过的家教工作。短短几个月,周凡便做得风生水起,找到了久违的自我成就感,还赚到了一笔不小的数目。这与其实验室里长期付出却得不到正向回馈的经历,形成了鲜明对比。

博三时,周凡结识了现在的男朋友。对方是一个情绪非常稳定、很有耐心的男生。相处过程中,男朋友察觉到科研总会让周凡的情绪变得很糟糕。

“当时我就觉得,无论做什么事,身心健康是最重要的。如果她一直不开心,还不如改变。”男友说。在男友的支持下,周凡更加坚定了要中断学业的想法。

“老实说,我想了很久。曾经的我是一个遇强则强的人,不然也不会在本科期间拼命学习,考到年级第一。但读博后的这个环境,令我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什么都做不好。可以说,我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自己了。”周凡说。

至于当初为什么选择读博,周凡也捋清楚了。“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决定,是盲目从众的结果”。在当时的周凡看来,读博是一个毋庸置疑的“最优解”,直博更是尖子生们竞相追逐的荣耀。“大家都觉得好,我就去够那个最好的。”

被荣耀冲昏头脑的周凡在读博前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对即将进入的实验室、跟随的导师一无所知,懵懵懂懂间,便踏上了这条并不适合自己的道路。

如果现在再不结束,只会将错就错。周凡这样想。

休学后,周凡将主要精力放在了之前给自己正反馈最多的教育培训上。为了将家教工作经营成一份更专业的事业,她先考取了国际英语教师资格证,然后在一家中介机构找了份教职,全身心投入其中。做了几个月后,周凡惊喜地发现,自己其实很擅长教书这件事。

“每天过得都很有意义。我喜欢小朋友,小朋友也喜欢我。能教他们学习一些新东西,看到他们一点一滴的成长,我就很开心,这种生活让我觉得很美好。”周凡说。

一般情况下,周凡每个工作日晚上都会给自己安排两到三节课,周末会从早晨9点忙到晚上9点。课余时间,她还会有目的地学习一些新的教学思路或方法,花很多精力去备课,研究如何把课讲得更好,让学生的学习效率更高。随着专业能力的提升,一年下来,周凡的收入也变得非常可观。

幸福和充盈被重新找回,内心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

“我慢慢了解到自己其实并不想成为一个顶尖学者,或者去一些大医院‘卷’,那样会忙到失去生活。我最理想的人生状态是工作和生活能够有一个平衡,同时,尽可能多地去赚钱。

想明白这些后,周凡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经营教培事业的同时,她还利用空余时间复习备考,顺利拿下执业医师资格证。

周凡从不排斥成为一名医生,但她认为,以她的性格和追求,在医疗机构做一名普通医师,或者攒够经验后自己开机构,“创业当老板”,或许才是更适合自己的道路。


休学后的周凡

休学后的“100种生活”

休学对周凡来说,不是“躺平”,不是“出逃”,而是一场积极的探索与重建。从离开实验室的那天起,她不再做关于导师和实验的噩梦,也奇迹般地不再抱怨,“像压在心口的巨石一下子被搬开了”。

更令人意外的是,周凡还开辟了另一条反差感极强的赛道——她爱上了户外运动,从中找到了治愈的力量与全新的激情。

2023年国庆期间,在朋友的推荐下,周凡曾挑战过一次哈巴雪山攀登的户外活动。当时的她还在纠结是否要放弃读博。登山过程中,周凡脑中一直重复着读博时的片段,“当时我只有一个信念,只要我登上了雪山之顶,那读博这件事我就能克服。”

即使身体产生了高原反应,周凡仍然坚持爬到了顶峰。下山时,她忍不住哭了出来,情绪很复杂。3个多月后,她还是办理了休学。

从哈巴雪山回来后,“攀登另一座雪山”的想法便一直萦绕在她心头。休学后,周凡加快了她的节奏,踩过南天山北线,挑战了冬季狼塔、乌孙古道,在四姑娘山二峰也成功登顶。


周凡在雪山攀登活动中

同时,周凡还爱上了高原越野跑。从最开始的23km,到后来的50km。

长距离越野跑耗时很长,50km的赛程周凡差不多要跑10个小时。但她非常喜欢这种感觉,“只有我一个人,只需要遵循自己的节奏,专注于和自己的对话。这能让我思考很多事情。”

参加越野跑的周凡

后来,周凡又加入了骑行团,迷上了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感觉,不断挑战着身体的极限。两周前,周凡连续骑行22.5个小时,完成了8848米累计爬升的“珠峰级”自我挑战。队友们都很惊讶,周凡只练了不到一年时间,就能达到这种程度。

“一开始我和她一起骑,后来就跟不上她的速度了。她现在在业余选手中已经是非常顶尖的了。”男友笑道。在他眼中,周凡本就是那种“只要认定目标,就一定会实现”的女孩。

骑行中的周凡

自我疗愈的同时,周凡还在社交平台上开设了账号,并以“博士退学后的100种生活”为题(注:周凡目前的学籍状态为休学),分享着自己的心路历程和生活状态。

周凡的社交媒体账号@是神奇小丸子呀

“‘100种生活’只是一个象征,代表着人生不设限的无数种可能。未来,我可以成为一名老师、一名医生,也可以是风驰电掣的骑行者、征服山野的徒步者,或者一名医疗机构的‘老板’。”周凡笑道。

帖子发布后,周凡经常能收到网友的求助消息。她发现,很多年轻人都和曾经的自己一样,在放弃与不放弃的分界线上苦苦挣扎。周凡努力做好他们的“树洞”,尽可能帮助对方消化情绪。“很多人在现实生活中是无法被家人或朋友理解的,他们喜欢跟我倾诉,可能也是觉得我会更懂他们的感受。”

“但我建议还是尽量在现实生活中寻找支点,努力把自己的生活重建起来。”她认真地说。

在周凡看来,无论身处怎样的境况,想做出改变都不晚。相比“沉没成本”,迷迷糊糊过完一生才是最可悲的事情。她最喜欢的书是《悉达多》,主人公的自我探寻之旅给了她很多力量。

“对那些徘徊在放弃边缘的博士生来说,我觉得首先要明确自己到底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如果你的人生目标需要一个博士学位,那就咬牙坚持、全力以赴。”

“但如果不需要,那么快乐和健康本身,就是值得追求的目标。”周凡说。


*文中周凡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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