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英剑
栏目主持:中国人民大学全民阅读教育研究院院长郭英剑教授
在生成式人工智能(AI )工具快速渗透的今天,写作正在经历一场静悄悄的革命。只需几秒,ChatGPT就能产出流畅、合乎逻辑,甚至略带“人情味”的段落,因此许多学生开始依赖它完成课程论文、申请文书乃至个人陈述。对许多人而言,这似乎是效率的胜利——写作不再是长时间煎熬、反复推敲的劳动,而变成一次简单的“提示—生成”操作。
然而, 8月11日《美国高等教育纪事》刊登美国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写作讲师埃伦·惠泰特的文章提醒我们,这种便利背后潜藏着风险:AI虽能模仿叙事的结构,却无法替代人类的挣扎、犹疑与真实情感。当写作不再是与自我的对话,而是退化为与算法的协商,我们或许获得了完美的句子,却失去了写作最珍贵的部分——反思与自我理解。
更令人担忧的是,随着AI工具的大规模普及,学生在写作中经历的“认知生成”与“情感加工”环节正在被悄然削弱。
因此,在效率与真实、便利与灵魂之间,我们必须重新提问:写作的意义究竟何在?在AI时代,教育者、学生与技术之间需要建立怎样的新关系,才能让写作重拾自我发现与思想塑造的价值?
当ChatGPT替代了思考,写作正在失去灵魂
写作从来不仅仅是文字的堆砌。无论是个人陈述、课堂论文,还是思想随笔,它都承载着一个核心使命:在语言中与自己对话,在叙述中寻找意义。正如美国学者琳达·弗劳尔和约翰·海耶斯在“写作认知模型”中所指出的,写作的本质并非记录,而是思维与表达之间的动态交互;人在不断生成、组织、修改语言的过程中,重构自己的认知结构和自我理解。然而,随着 ChatGPT 的介入,这一艰难的生成过程正在被悄悄取代。
惠泰特在文章中讲述了一个现实的困境:越来越多的学生在撰写个人陈述时直接依赖ChatGPT,因为它能够“模仿叙事的节奏、语调和逻辑”。在ChatGPT的帮助下,学生们交出的文本往往结构完美、句式流畅、立场中立,几乎没有可挑剔之处。然而,惠泰特认为,这恰恰是问题所在。ChatGPT可以习得“他人如何讲述自我”,却无法真正理解“自我经历了什么”。
这一点在教育心理学的研究中也得到印证。根据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写作研究实验室 2024 年发布的一项实验报告,在两组写作任务中,一组学生手写初稿,一组学生用 ChatGPT 生成初稿。结果显示,手写组学生在后续修改中主动重构核心论点的比例达到 63%,而 AI 初稿组仅为 17%。这意味着,当初稿直接由 ChatGPT生成时,学生大多选择被动微调,而不是重新思考文本与自我之间的关系。最终,AI 初稿组的写作在“论证深度”与“自我反思”两个维度上的评分显著低于手写组。
从更广泛的调查数据来看,ChatGPT 的普及正系统性地改变学生的写作行为。根据美国《高等教育内参》6月11日的一篇报道,大约有2/3的美国大学生承认在写作中使用过生成式AI工具,比如ChatGPT,另有30%表示使用嵌入课程平台的AI工具。如此一来,相当于90%以上的学生都在使用AI工具。可以推测,他们的写作任务在形式上无疑是完成了,但作为认知与情感整合的教育过程,却可能空心化。
然而,写作的灵魂在于“在写作中重新理解事情”。在亲手书写、不断修改的过程中,我们常常会犹疑、挣扎甚至痛苦,这正是思维被推向更高维度的时刻。而当ChatGPT取代了写作最艰难的部分——初始的构思与表达,学生或许交出了一篇“合格”的文章,却错过了自我发现与思想塑造的契机。
AI的便利陷阱与原创力的隐形侵蚀
如果说 ChatGPT 在最初阶段让学生“失去了思考的机会”,那么它带来的第二重影响则更加隐蔽:当效率成为写作的首要目标,原创性正在被悄然侵蚀。
惠泰特在文章中谈到,许多学生坦言,使用ChatGPT的原因并非缺乏写作能力,而是“AI 可以更快完成任务”。只需输入几个提示,工具就能生成整篇逻辑清晰、用词优美的文章——这让不少学生觉得,既然结果一样,为何还要花时间自己写?
从现实的情况来看,生成式AI的便利,确实在诱导学生过早满足于“表面完成”,而不再追求“思想完成”。依据今年5月13日《商业内幕》的报道,英国高等教育政策研究院在一份报告中指出,“使用AI的主要原因是节省时间”,大概占比为51%。实际上,在大学生中,这个比例应该更高。而且,少有学生会对生成内容进行大幅修改。换句话说,对多数学生而言,写作已经从“思维过程”退化为“生成管理”:他们不再写,而是选择、筛选、拼接。
如果说效率的追求是显性的,那么语言的趋同化则是隐性的,同时也更危险。ChatGPT 擅长生成高度流畅的句子和连贯的段落,但它在训练中依赖大规模语料库,结果往往是输出“平均化”的语言。这让许多文本看起来“无可挑剔”,却缺乏个人痕迹。
这一问题在申请文书中尤为突出。今年3月26日来自arXiv的一篇论文分析了本科申请文书的AI生成与人类写作之间的差异,发现AI写作产生的文本在语言层面高度趋同,几乎无法通过提示匹配特定身份群体的语言模式。换句话说,这种语言趋同化不仅让学生丧失了表达自我的机会,也让写作失去了最重要的价值——在文字中呈现独一无二的思想。
这对教育者提出了严重的警告:如果学生习惯于依赖ChatGPT生成论点与段落,他们不仅可能失去写作能力,还会逐渐失去写作的兴趣。最终,AI带来的并非思想的扩张,而是认知的收缩。
检测、禁令与焦虑之外:如何重建写作教育的核心价值
面对生成式AI带来的冲击,许多高校的第一反应是“禁止”或“检测”。AI写作检测工具在过去两年迅速普及,甚至成为某些大学课堂的必备要求。然而,更多的教育者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单靠技术管控,并不能解决写作“空心化”的问题。
首先,检测工具本身并不可靠。今年《高等教育内参》的一项调查显示,14款AI检测工具经检测,均未达到80%的准确率,且误报率在非母语学生群体中更高。如果误报率高,就难免让教育者陷入“防御性教学”的怪圈:花更多时间核查,而不是引导。
更值得注意的是,AI工具并不会让学生“停止写作”,相反,它们正在重塑“写作的意义”。如果写作在教学中被简化为“产出文本”的任务,那么学生自然会倾向于寻找最快的完成方式,而ChatGPT恰好提供了这样的解决方案。焦虑与禁令,只会让学生与教师陷入对立,而无法真正让写作回归它的教育本质。
因此,我的建议是,与其排斥AI,不如拥抱它、理解它,并在教学中引导学生“负责任地使用”。而在这方面,美国耶鲁大学等已经走在了前列。
据耶鲁大学2023年11月21日报道,该校英语系教授葛雷萨开设了一门名为“AI辅助写作”的新型英语研讨课,教学生如何理解生成式AI对写作的影响。其中,小作业要求学生主动使用ChatGPT并对其输出进行反思和引用,引导学生理解AI并非代替写作主体,而是一种工具。
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在今年4月22日的报道中也提到,一些教育工作者已鼓励学生在使用AI工具时进行记录与反思。
在我看来,AI写作的问题不能只在技术层面上解决,而是要回到教育的根本命题:为什么写作?
写作从来不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是为了在语言中组织思想、理解世界、认识自我。因此,教师的责任不是阻止学生使用AI,而是帮助他们在生成与反思之间找到平衡,让写作重新成为“思想的生成器”而非“文本的制造机”。
正如惠泰特在文章中所强调的:“AI可以复制你的句子,但无法复制你的经历、你的犹豫、你的情感。”如果教育不能让学生理解这一点,再先进的检测技术也无济于事。真正的解决之道,是让写作从“完成任务”回归“生成思想”的过程。
在生成与反思之间,重拾写作的灵魂
生成式 AI 的到来,正在深刻改变写作的生态。它让我们写得更快、更顺畅、更“完美”,却也让写作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
但我一直认为,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ChatGPT本身,而在于我们如何使用它、如何理解写作的价值。
禁止AI并不能让学生更好地思考,检测工具也无法真正维护写作的真实性。教育者需要做的,是帮助学生在“生成”与“反思”之间找到平衡:允许学生使用AI,但更强调写作中的自主性与创造性;承认技术的存在,但更关注思想的生长。
写作从来不只是完成一篇文章,更是一次与自我对话、与世界相遇的过程。它要求我们在表达的挣扎中重新理解自己,在反复的修改中形成更清晰的思想。AI的到来迫使我们重新定义这一点:写作不在于产出多少,而在于我们在写作中经历了什么。
未来的写作教育应超越“惩戒与防御”的逻辑,而转向“理解与引导”。我们应教会学生如何与AI共存,而不是被AI取代;应帮助他们意识到,ChatGPT 可以生成句子,却无法替代人类的感受、价值与判断。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在这个充满算法与自动化的时代,守住写作作为思想生成器、灵魂触发器的独特价值。
写作的意义,不是写下什么,而是写作如何塑造我们。AI的出现,反而提醒我们:
唯有亲自经历思想的犹疑与语言的挣扎,我们才能重新找回写作的灵魂。
《中国科学报》 (2025-08-26 第3版 大学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