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珊妮

“学术欺诈可以带来回报。”2023年1月25日，正在瑞士洛桑联邦理工学院（EPFL）攻读计算机科学博士学位的Solal Pirelli，在个人博客上写下了这句掷地有声的话。

他在一篇名为《令人不安的ACM会议》的博客文章中，直指约旦科技大学教授Shadi?Aljawarneh涉嫌利用学术会议操控引用体系，制造“学术泡沫”。Pirelli并非激愤控诉，而是条分缕析地列出种种疑点，试图唤醒学界的警觉。

Solal Pirelli（左） 图源其博客；Shadi?Aljawarneh（右）图源：约旦科技大学官网

但在两年后，这位现已任职于EPFL的“青椒”却因这篇博客文章，被送上了瑞士洛桑地方法院的被告席。“我进行了一些侦查，阻止了更多学术垃圾进入计算机科学领域。但与此同时，我却要面对一场控诉。”Pirelli说。

举报者成了被告，被举报者成了原告。近日，这位站在聚光灯下的“吹哨人”，等到了诽谤诉讼的“最终”审判。

“学术欺诈可以带来回报”

作为计算机科学领域最知名的学术组织之一，国际计算机学会（ACM）常年为众多高水平科学会议提供资源支持，出版会议论文集、组织国际编程竞赛，以及颁发有“计算机界诺贝尔奖”之称的图灵奖等。

2023年年初，EPFL计算机博士生Pirelli在翻阅ACM的会议论文时，一组奇怪的会议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发现，由“国际研究者协会”（IARES）组织的会议，似乎潜藏着一系列可疑的学术欺诈行为。这一协会主办的多个会议均挂靠在ACM，部分还联合美国电气电子工程师协会（IEEE）共同举办，后者是全球电气电子工程领域最具影响力的专业组织之一。

随着深入分析，Pirelli很快锁定了两个关键人物——约旦科技大学教授、美国科罗拉多州立大学客座教授Shadi?Aljawarneh和印度VNR Vignana Jyothi工程技术学院研究员Vangipuram Radhakrishna。他们的名字反复出现在会议论文作者、引用对象，以及会议组织者名单中，并且Aljawarneh还长期担任部分会议的程序委员会主席。

在IARES主办的会议中，Pirelli发现，“国际工程与MIS会议”（ICEMIS）和“ACM国际数据科学、电子学习和信息系统会议”（DATA）是乱象最集中的两个“重灾区”，并且后者的会议名称缩写与“ACM数据采集与分析研讨会”（DATA）同名，很容易混淆。

在这些涉嫌学术欺诈的乱象中，引用操控最为常见。以2019年的ICEMIS会议为例，一篇关于相似性度量研究的论文由Aljawarneh与Radhakrishna共同署名，尽管正文不足1页，却罗列了多达77篇参考文献，其中41篇引用了Radhakrishna发表过的文章。

而在2018年，就有8篇ICEMIS会议论文出现了类似的问题——在这些论文中，Aljawarneh或Radhakrishna的文章占据了参考文献总数的35%以上。其中一篇论文共列出34篇文献，但有多达26篇是Radhakrishna的，直接导致他在引文数据库中的引用量暴增。更令人担忧的是，有3篇论文在与Aljawarneh研究方向完全无关的内容中多次引用了他的论文，由此抬高了其引用次数。

此外，会议前言也频繁出现异常引用，几乎沦为Aljawarneh的“自引平台”。例如，在2019年的会议前言中，Aljawarneh的文献被引数多达30余次；而2021年的前言，更是直接复制自2020年版本，甚至连会议日期都未修改。更离谱的是，有3篇文章对Aljawarneh的论文引用数均为113次，且使用完全相同的参考文献列表。

类似操作同样出现在了“DATA”会议上。例如，DATA 2019会议前言直接照搬ICEMIS 2019的参考文献列表，并且该会议中有十多篇论文在与主题毫不相干的内容中引用了Aljawarneh的论文。

值得注意的是，Pirelli对会议的真实性也产生了质疑。他注意到，2020年的ICEMIS会议原定于同年9月14日在哈萨克斯坦举行，但该国彼时正处于新冠疫情封锁状态，不具备举办国际学术会议的条件。

在持续追踪这些会议的过程中，Pirelli惊讶地发现，Aljawarneh通过建立人为提高引用率的系统，并组织一系列报告内容与其研究方向密切相关的会议，其被引次数高达6082次，谷歌学术搜索的H指数（一个用于衡量学者科研影响力的指标）为38，高于许多知名研究人员。

Pirelli将这些发现撰写成一篇标题为《令人不安的ACM会议》的博客文章，并坦言：“我本不打算将此写成一篇公开的博客文章，因为ACM设有问题反馈表。但ACM甚至不知晓我填写表格举报了一个充满抄袭的会议，所以我决定公开发声。”

对于这些发现，Pirelli在博客中评论说：“学术欺诈可以带来回报。”他指出，正是由于这些操作，Aljawarneh不仅大幅提高了学术影响力，还得以与一众备受认可的研究者一起，进入《PeerJ计算机科学》期刊的编委会。

与此同时，Pirelli也批评道：“如果有人留意的话，这种规模的欺诈行为并不难发现。我提到的所有问题不是复杂的科学问题，它们非常基础，即便只是略读一下论文，都能有所警觉。但问题是，大型出版机构几乎没有动力去解决这些问题。”

前校长出庭作证

这篇博客文章发布后，很快引起了学术界及出版商的关注。随后，ACM对Aljawarneh的出版物展开了调查，取消了原定于2023年4月举行的会议，并表示不会对正在进行的调查发表评论。与此同时，Aljawarneh也被《PeerJ计算机科学》的编委会除名。

但半年后，情况发生了戏剧性转折。

2023年7月，Pirelli收到了一封来自Aljawarneh代表律师的法律函件。信中指出，Pirelli的博客文章包含许多不准确的信息，对Aljawarneh的学术声誉造成了严重损害。信件要求他在2023年7月24日下午6点前删除博客文章，否则将追究他的法律责任。

对此，Pirelli态度坚决，拒绝执行。4个月后的11月28日，他收到了瑞士洛桑上诉法院的判决书。

判决书显示，在Pirelli不知情的情况下，Aljawarneh的律师早在6月份就已经提起了诽谤指控，但该指控已被检察官驳回。然而，上诉法院决定继续审理此案。

尽管如此，这场突如其来的诉讼并没有让Pirelli退缩。

“这个人之所以起诉我，是因为我揭露了他的整个学术骗局——他们主办了一系列会议，而其中一些会议可能根本就没有真正举办过。”Pirelli说，“在瑞士，只要是出于公共利益而陈述的事实，就可以作为对诽谤和诋毁的抗辩理由。所以，我对此并不太担心。”

今年6月17日，Pirelli以被告身份来到洛桑地方法院，出庭接受诽谤审判，而Aljawarneh本人并未到庭。

庭审中，主审法官向Pirelli提出质询：“这属于私人诉讼的范畴，为什么你不直接联系Aljawarneh教授？”

“我曾事先写信给ACM，但没有收到回复。”Pirelli回答说，“在理想情况下，他们会回复的。在我看来，出版社的科学诚信比身陷阴谋论的教授所招致的问题，更为重要。”

值得一提的是，听证会上，EPFL前校长Martin Vetterli亲自出庭作证，并表示：“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剽窃和科研造假的案例越来越多。我们很高兴有人敢于冒险，揭露这些有问题的案件。科学知识是全人类共同管理的公共利益，确保其质量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否则，科学将走向灭亡。”

在该案中，检察官要求对Pirelli判处80天罚款（每天30瑞士法郎），缓期两年执行，另加480法郎的罚款。

目前，Pirelli已被法庭判决有罪，而他计划上诉。他的律师称该判决“令人难以理解”，并强调其当事人行为透明，“符合公共利益”。Pirelli也将自己视为一名“举报人”。

而Aljawarneh的律师则表示，将与委托人一起向民事法院提起诉讼。律师解释说：“要厘清EPFL在该事件中的责任。它容忍员工中有激进分子，而不是科学家。至少可以说，这是一个模棱两可的立场。”

出版“失灵”

在科学界，研究人员的职业发展高度依赖于在知名期刊或会议上发表论文，以及这些论文的被引次数。后者不仅反映文章的传播程度，也直接影响作者的学术声誉、基金申请、职位晋升等。

正因如此，那些拥有出版权力和学术认证话语权的组织，在这一体系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而当这些机构对质量把关失效，甚至容忍或忽视引用操控、抄袭和虚假会议的存在时，整个评价体系就会被系统性滥用，学术公正也随之崩塌。

Aljawarneh案例仅是学术会议出版乱象的冰山一角，因为现实是，即便是IEEE这样的顶级学术出版平台，其会议记录中也存在大量异常论文，暴露出同行评审机制存在系统性“失灵”。

美国哈佛大学法学院讲师Kendra Albert曾联合法国图卢兹大学的计算机科学家兼科学侦探Guillaume Cabanac，利用名为“问题论文筛选器”的工具，识别论文中的学术不端行为。该工具能够标记论文中的“别扭措辞”，即经翻译软件“拙劣改写”后，呈现出语义扭曲、奇怪甚至荒谬的学术术语或表达方式。例如，“乳腺癌”可能被改写为“乳房危险”，“人工智能”可能被改写为“伪造意识”。

Albert指出，IEEE不断发表充斥着“别扭措辞”的论文和其他异常情况的会议记录。据《撤稿观察》报道，该机构曾在2022年以违反“同行评审流程政策”的理由，一次性撤回400篇论文。此外，一篇2018年的《科学》报道称，在过去十几年间，IEEE悄悄撤回了数千份会议摘要。

尽管大量可疑论文为何能通过同行评审仍不清楚，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高校研究人员向《撤稿观察》透露，他曾向一个由其所在高校主办、IEEE“技术赞助”的会议投稿，并表示此类会议论文集可以通过IEEE购买。该匿名者称，其中一位会议负责人告诉他，从主办机构招募审稿人是标准程序，而会议论文大多来自主办机构。

“他们鼓励所有教职员工和学生提交低质量的文章，然后这些论文会通过同事之间虚假的同行评审被接收。”匿名者在一封电子邮件中写道，“如果这类活动中提交的文章是由该领域的国际专家独立评审的，那么这些文章都无法被接收。”

他解释说，这一内部评审机制不仅为主办机构提供了大量表面经过同行评审的出版物，还可以确保组织者的研究工作在提交的论文中获得引用。

该匿名者还指出，这种“系统性不当行为”并不仅限于IEEE会议。同时，他表示，并非所有该出版商举办的会议都存在问题。

“许多正规的IEEE会议的论文接收率只有30%，这些会议由独立或外部的主席负责组织同行评审。”他说。

参考链接：

1.https://www.24heures.ch/fraude-scientifique-un-lanceur-dalerte-en-proces-pour-diffamation-311149807817

2.https://solalpirelli.github.io/2023/01/25/troubling-acm-venues.html

3.https://retractionwatch.com/2023/11/29/professor-in-jordan-sues-sleuth-who-exposed-citation-anomalies/

4.https://uniris.unil.ch/synopsis/article/53888/

5.https://retractionwatch.com/wp-content/uploads/2023/11/aljawarneh-letter-redacted.pdf

6.https://retractionwatch.com/2023/06/15/plague-of-anomalies-in-conference-proceedings-hint-at-systemic-issues/

7.https://www.science.org/doi/10.1126/science.362.6413.3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