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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数论文不比头衔,杨振宁宣布成立的这项大奖,10年间改变了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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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晨阳
2016年1月17日,杨振宁现身未来论坛年会,宣布未来科学大奖正式成立。
关于这个新生的奖项,杨振宁指出了3个值得关注的地方:首先,这是中国大陆首个民间科学大奖;其次,当前世界上著名的民间科学奖,如诺贝尔奖、科学突破奖、邵逸夫奖等,大都是由个人或家族开启的,而未来科学大奖是科学家和企业家商讨后共同建立的,这是一种新的形式;此外,他认为一个科学奖项以“未来”命名,有着特别的意义。
杨振宁宣布未来科学大奖成立
从2015年未来论坛成立并决定创奖算起,未来科学大奖已经走过了10年光阴。由国内外顶级科学家和中国最成功的企业家共同发起,被《自然》评论为“中国的诺贝尔奖”——未来科学大奖的起点不可谓不高,10年间受到的关注也不可谓不大。
然而,在镁光闪烁的领奖台和蜿蜒夺目的红毯背后,这个奖项默默走过的那条路或许更值得关注:在“第一个吃螃蟹”的勇气和青涩中,在诺贝尔奖、拉斯克奖、阿贝尔奖等珠玉在前的情况下,一步步探索出属于自己的发展路径,并建立起一种适合中国土壤的大奖生态。
2016年,首届未来科学大奖获奖人正式揭晓:卢煜明和薛其坤分别荣获生命科学奖和物质科学奖,单项奖金达100万美元。
没有什么比获奖人本身更能体现一个大奖的价值观。
卢煜明基于母体血液中存在胎儿游离DNA这一发现,开创的无创产前基因检测技术,每年惠及上千万孕妇;薛其坤发现的“量子反常霍尔效应”和单层铁硒超导等新奇量子效应,在国际上开辟了全新的研究方向,并具备巨大的应用潜力——看似迥异的科研风格,却殊途同归地注解着未来科学大奖的评选理念:“产生了巨大国际影响;具有原创性、长期重要性或经过了时间考验。”
从第二届起,未来科学大奖又增设了数学与计算机科学奖。迄今大奖共授予袁隆平、赵忠贤、施一公、潘建伟、王小云等39位杰出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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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的未来科学大奖新闻发布会给很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次生命科学奖授予两位高龄科学家——时年96岁的王振义和88岁的张亭栋,表彰他们为治疗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作出的重大贡献。现场连线环节,电话那边传来王振义低沉而缓慢的声音:“我的心情,好的坏的都有。”
王振义
他说,自己作为一个受奖者当然非常高兴,但另外一个方面也非常忧愁:“就觉得这个奖为什么颁给年纪大的人?”“我忧愁的、不开心的地方,就是觉得我们年纪轻的人跟上来的不够……年轻的人才为了论文而工作,发表了高级别的论文就认为自己了不起,这样是做不出工作来的。”
耄耋老人的肺腑之言,震撼着线上线下每一位观众。
事实上,未来科学大奖创立以来,也一直面临着这样的追问:如果大奖总是颁发给已经功成名就的科学家,那么“未来”二字体现在哪里呢?
对此,未来论坛秘书长武红曾如此回答:“这个‘未来’绝不仅仅局限在获奖人自身的发展前景上,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工作代表了领域未来的发展方向,代表了人类社会未来的各种可能性。”
2017年,36岁的许晨阳成为未来科学大奖数学与计算机科学奖首个获奖人。在那之后,他继续做出了一系列令人瞩目的研究工作,并斩获科学突破奖“数学新视野奖”、美国数学会科尔代数学奖等国际大奖。
“我们当初看准了他能在未来作出重大贡献,甚至日后的工作会比当前的获奖工作更重要,现在我们已经得到了一定的验证。”著名天体力学专家、未来科学大奖委员会委员夏志宏说,“我们选中的科学家,未来还会有更好的发展;他们的工作会对未来的世界产生很大的影响——这两个层次,就是‘未来’的应有之义。”
夏志宏
2024年9月5日,《细胞》上发布的一项成果引起广泛关注:一名罹患1型糖尿病达11年的年轻女孩,在接受人工胰岛细胞移植后,恢复了与健康人相仿的代谢功能。据报道,她现在甚至可以自由享用冰淇淋了。而这个人工胰岛细胞,就来自2024未来科学大奖生命科学奖得主邓宏魁所研发的化学重编程技术诱导多能干细胞。这项令人瞩目的临床突破,并非一蹴而就。早在2005年,邓宏魁课题组就做出了能分泌胰岛素的小鼠类胰岛细胞。2013年时,他们在《科学》上发表了用化学重编程法将小鼠体细胞诱导为多能干细胞的工作,又过了9年,这个团队在《自然》杂志上宣告人体细胞试验也取得了成功。
邓宏魁
如今,利用化学重编程诱导多能干细胞治疗糖尿病的疗法已正式踏上临床转化的征途。接下来,他们还将继续探索这种疗法在治疗肝衰竭和神经退行性疾病等医学难题上的潜力。粗粗算来,这个科学梦想至少已酝酿了20年,而它真正绽放光芒的时刻,可不就在或远或近的“未来”吗?
“未来科学大奖不是奖给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尽管奖金最终可能只发给了一个人,但更加重要的在于它如何启发了一代人。”著名天体物理学家、未来科学大奖科学委员会委员林潮说。
林潮
2023年,未来科学大奖数学与计算机科学奖颁发给一个年轻的团队:提出深度残差学习的何恺明、孙剑、任少卿和张祥雨。其中张祥雨是未来科学大奖首个“90后”获奖人,当时他两次挂断了组委会的通知电话:“未来科学大奖的获奖者都是顶尖科学家。我没想到自己会获奖,以为是诈骗电话。”
何恺明等人的工作促使AI核心技术——神经网络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进而促成了AlphaGo、AlphaFold和ChatGPT等突破性成果的涌现。在当下这个汹涌而至的AI时代,这一工作的影响力显而易见,因此顺利问鼎大奖。
这些年轻的面孔,和他们为世界、为时代注入的鲜明色彩,或许便是为王振义先生那份“忧愁”献上的最好回答。
大奖的灵魂,在于评选。
在诞生之初就被很多人视为“中国诺奖”的未来科学大奖,在章程及评选制度上的确参照了诺贝尔奖、图灵奖等国际著名奖项。
大奖设有由知名科学家组成的科学委员会,各奖项候选人由科学委员会审核通过的提名人提名产生,不接受个人申请和社会推荐。对通过初评的候选人,科学委员会将邀请全世界代表该领域最高学术水平的科学家撰写评议信。这些评议“志愿者”中,不乏诺贝尔奖、科学突破奖、拉斯克医学奖、菲尔兹奖、图灵奖、沃尔夫奖等各学科最高奖项得主。
按照要求,每位候选人的评议信不能少于5封,这在大奖成立初期并不是很容易做到的事。但随着未来科学大奖在国内外的知名度逐渐攀升,评议信的数量已然不再是评审的制约因素。在雪片般飞来的评议信中,可以看到对某项工作的立体式反馈:小同行往往会讲得非常仔细,以阐释这项工作为何重要;而大同行则倾向于将科研工作放置在一个更宏观的图景中,去展示它在领域内的历史地位和意义。
接下来的三轮评审,每一轮都会举行不同领域全体委员的大讨论。相比于同行撰写的评议信,这种跨学科的视角往往会更关注最基础、最核心的问题,比如科学成果的原创性、给世界带来的改变和影响。
对科学的评价,往往无法做到完全客观和十全十美。有时某个科学问题的第一发现者只是出于偶然,第二个研究者才做出了深入的成果,这种情况下,谁才算最关键的贡献者?又或者有些非常重要的工作,早期因为发表在中文期刊上而没能形成广泛的国际传播,又该如何评价它的影响力?
在林潮看来,这些并非黑白分明的“灰度”恰恰是评奖中无可避免的部分。但好在最终评选出的结果,总是能得到所有委员的共识和信任。
著名数学家张寿武也是未来科学大奖科学委员会委员之一。在他眼中,民间科学大奖最大的魅力恰恰在于不需要“面面俱到”,只需要评选出的工作足够有深度,让人“眼睛一亮”。
张寿武
在当前的科研评价体系中,数论文、比头衔,参考过往的获奖记录,是饱受诟病却又难以免俗的“传统项目”,但“在我们评奖时,这些刚好是一律不考虑的事情”,张寿武颇有些自豪地说。
目前未来科学大奖共有22位科学委员会委员,都是本职工作非常忙碌的科学家。但无论是熬夜迁就时差,还是自掏腰包打车,又或者把大量时间用于研讨,他们总是“心甘情愿”“随叫随到”。
“我不觉得这是耗时间,因为这是一个学习的过程,也是作为科学家该做的事儿。”著名植物生理学家、未来科学大奖科学委员会委员董欣年如是说。
董欣年
“我8年前之所以加入科学委员会,是因为这是一个很好的促进科学发展的机会,很值得一做。”著名计算数学家、未来科学大奖科学委员会委员舒其望说,“我们最近开的一场会,具体时间是北京时间上午的8:00到12:00,但我在美国这边就是晚上20:00到24:00。即便不开会,也会有很多小组讨论,乃至各种线下活动。现在看来,我确实花了很多时间在这件事情上,但我始终相信这是很有必要的学术服务。”
舒其望
尽管委员们为未来科学大奖的评选操碎了心,但张寿武有个有趣的观点。在他看来,不论多么高水平的委员会阵容,学识和能力都是有限的,“我们可以保证我们评出来的人非常优秀,但没法保证把每个优秀的人都评选进来”。
“因此,具体是哪位科学家获奖,其实远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重要,相反,评选这件事本身更加重要。中国的科学事业发展到今天,有能力公正地对待科学,有能力不光培养出优秀的科学家,也培养出优秀的裁判。让世界看到这一点,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张寿武说。
有数据显示,美国的基础科研经费中来自民间的经费占比超过50%,而在中国,这个比例显然要小得多。
也正因如此,武红曾在接受《中国科学报》专访时提到,未来科学大奖只是“开了一个小头”。
10年后的今天,在国家政策的鼓励下,民间科学大奖在国内早已不再是新鲜事物:瞄准45岁及以下中国青年科学家群体的科学探索奖、为挖掘35岁及以下中国青年学者而设立的达摩院青橙奖、面向全球科学家进行评选的世界顶尖科学家协会奖……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涌现。而由知名企业出资捐赠或主办的形式,也从当初杨振宁口中的“新形式”悄然成为国内民间科学奖办奖的一大主流。
这些面向不同人群,在理念、标准、评选章程和资助形式上各有特色的民间科学大奖,形成了一个百花齐放的新生态,也逐渐成为中国科研评价体系中不容忽视的重要补充部分。
而值得关注的是,民间科学大奖为中国科研事业所注入的,绝不仅仅是来自民间的资金,更有扎根于民间的勃勃生机。
10年间,围绕未来科学大奖,未来论坛打造了一系列相关科普活动和科普作品。其中获奖者对话实录丛书、获奖者学术报告会、获奖者纪录片、获奖者对话青少年活动等,进一步拉近了顶尖科学家和公众的距离。
在2024未来科学大奖获奖者对话青少年活动上,一名中学男生的发问引起现场一阵轻笑:“我也想做一名科学家,但我本身是一个容易动摇的人,不知道如何面对科研中那么多的挫折和失败,我想听一下你们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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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问的中学生
2024未来科学大奖物质科学奖得主张涛用一个小故事回应了这名男生:当年为了提升金属催化剂效率,降低催化成本,张涛团队曾兵分两路寻找解决方案,其中一条路线便是后来斩获大奖的单原子催化技术;而另外一条路线,即用非贵金属替代贵金属,却迟迟没能取得理想的效果。偶然一次,他们把这个非贵金属催化剂用在另一个反应中,意外取得了成功,后来这一反应实现了工业应用。“在科研中,失败里也往往藏着成功的线索。”面对眼前的年轻人,张涛眼含笑意地说。
“在我长大的那个年代,尽管条件艰苦,但大家崇尚科学。”著名结构生物学家施一公(2017未来科学大奖生命科学奖获奖人)说,“当我听到陈景润、杨乐、张广厚的故事时,内心非常激动。当时整个社会那种对科学求知若渴的感觉,是极富感染性的。但在过去20年间,这种状态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七八年前,清华大学成绩最好的学生,有80%甚至90%选择经管学院金融专业,为啥,是为了挣钱。”
施一公
但施一公相信,那种最低谷的状态已经过去了:“我们中国现在是时候通过设立像未来科学大奖这样的科学大奖,通过一系列的宣传科普,面向民间,尤其是面向青年学生、青年学者,让大家重拾80年代这种爱科学、崇尚科学的社会风尚。”
10年间,未来科学大奖以先行者的勇气,开展了一场宏大的实验。当越来越多民间资本自发地投资科学、奖励科学、宣扬科学的时候,越来越多公众也会看到,科学不只是少数人的职业选择,更不是象牙塔中的喃喃自语,而应当是整个社会的价值追求。
与此同时,民间科学大奖带来的更加多元的科研评价视角,也让科学家们有机会找到更适合自己的资助途径和展示平台,从而更有底气去做真正想做的研究。
在这个过程中,每一个参与者都是推动变革的力量,每一份支持都是点亮未来的星光。当各方力量汇聚于科学之名,所改变的不只是科研生态本身,还有整个社会对知识与理性的认同和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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