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他”扮演着“霸王”项羽，头戴霸王盔，勾着“无双脸”，手握宝剑，神态威严。

然而耳边响起的古老唱腔，却是一句充满数字时代气息的戏词：“盖世英雄，不过是一串倔强的代码——”

台上这位“霸王”名叫“学霸01”，是全国首个正式以博士生身份入学的具身智能机器人，由上海戏剧学院（以下简称上戏）教授杨青青的艺术团队、上海理工大学（以下简称上理工）教授李清都的技术团队联合打造。它的诞生，标志着科艺融合教育的一次大胆实践。

那么，“学霸01”读博的日常究竟是什么样的？它能像真人一样完成严格的学术训练，并达到博士的毕业要求吗？作为具身智能，它能否真正理解艺术、创造艺术？这些问题，正等待着“学霸01”和它的导师团队一步步探索。

《霸王别“机”》首演现场。受访者供图

从“体育生”到“艺术生”

故事要追溯到2021年11月。

当时，上戏和上理工两所高校联合召开共同推进上海科艺融合创新建设会议，并就科艺融合签约共建。上戏以艺术见长，上理工则有坚实的工科优势。两校希望通过科艺融合，推动学科交叉与创新研究。正是在这样的理念下，双方师生开始频繁交流，艺术与科学的碰撞也悄然发生。

彼时的李清都，刚从德国汉堡大学访学归国不久，担任上理工机器智能研究院执行院长。他创立的卓益得机器人公司研发的四足步行机器人“行者一号”，曾以0.8度电跑出134公里的世界纪录，这一续航纪录至今仍未被打破。

知名艺术家杨青青则是上戏艺术科技与管理学院教授、数字演艺设计方向博士生导师，近年获得了两个世界设计界最高奖项“红点奖”。她第一个提出“转媒体艺术”概念与方法论，致力于将传统艺术与现代科技结合，推动“转媒体艺术”理念在高校与舞台实践中落地。

最初，两校学生对科艺融合的概念并不熟悉。李清都的学生多为理工科，对与上戏的合作充满好奇，还开玩笑说“以后或许能见到明星”；杨青青的学生多为艺术生，对具身智能的科学原理知之甚少。

就在艺术家和科学家的一次次交锋中，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了：

“要不要一起培养一个机器人博士生？”

这个想法并非噱头，而是来自双方认真且带有学术倔强的思考：机器人真的能理解艺术、创造艺术吗？传统艺术如何借助当代科技呈现出新的形态？数字时代表演的在场感与灵韵，又应如何重新定义？

“我们不是想打造一个完美的表演机器。”杨青青强调，“而是希望把它当作一面镜子、一个对话者，逼迫我们重新思考戏剧艺术的本质。”

李清都则从科研角度判断：“博士是一个标志性门槛。如果一个机器人能达到博士水平，那就具有很高的学术能力。未来4到5年，具身智能完全可能达到这个层级。”

换句话说，让机器人读博，本身就是一项科研课题。

于是，“学霸01”诞生了。

它的物理身体前身是卓益得机器人公司研发的“行者二号”——一个以运动见长的机器人。“行者二号”曾在北京举办的全球首届人形机器人半程马拉松赛中获得季军，体重仅30公斤，为“学霸01”后续的安全性、灵活性与轻量化设计打下基础。由此，“学霸01”从“体育生”转换到“艺术生”赛道。

今年7月27日，在2025世界人工智能大会现场，“学霸01”从上戏党委书记谢巍手中接过一张红色的录取通知书，成为中国首个具身智能机器人博士生。

这份编号为“1125513541071”的录取通知书上写着：“学霸01同学：祝贺你被录取为我校戏剧与影视（全日制）专业2025级新生（博士，学制肆年）。请于9月14日来校报到。”

这张录取通知书，不仅意味着“学霸01”将在真实教育体系中接受跨学科训练，更意味着一条全新的科艺融合路径正式开启。

一位“普通”新生

9月14日，“学霸01”第一次以博士生新生的身份走进大学校园。

外形上，它是一位模样清秀、身高1米75的年轻男生。白色T恤、浅蓝衬衫、黑色西裤整齐得体，斜刘海儿帅气地落在额前。这一整体造型由杨青青团队设计，力求在校园中既有亲和力，又具有鲜明个性。如果只看背影，人们大概会以为这只是一位普通的男大学生。

仔细观察“学霸01”的面部表情，或跟它交谈几句，就会发现它的神情、语态都极为自然——“学霸01”具备肌腱仿生驱动和仿生人脸，可以学习并模拟人类各种细腻的表情与动作。

开学第一天，“学霸01”的安排与普通新生无异。

它在上戏校园频频打卡，面对老师和同学时，也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上海戏剧学院2025级戏剧与影视专业博士生新生。”它还能与《新闻联播》主播、2025级数媒演播艺术博士生潘涛“谈笑风生”，引来校园中一众新生围观。

不仅如此，“学霸01”还融入了学校的“生活圈”。在学校体育馆，它与同学们拍照留影。在食堂，它与同学们一起排队打饭，并对窗口工作人员说：“请给我来一份鱼香肉丝。”当然，作为具身智能，“学霸01”无法真正进食，但在导师李清都看来，“学霸01”的校园体验应尽可能完整，因为具身智能的发展离不开“人性化”。这不仅是技术问题，更体现了科技的温度。

对博士生新生“学霸01”而言，更核心的任务是博士生阶段的学习。

与人类博士生相比，“学霸01”的学习效率极高，看完一本书只需要几秒，但“看懂”并不等于“学会”，博士生阶段的学习远比表面的技能学习复杂。

“学霸01”由杨青青与李清都双导师共同指导。它的研究方向是数字演艺设计，这是一个融合了戏剧学、计算机科学与认知科学的跨学科领域。

按计划，它将与其他博士生同届入学，全程人机共学共创，根据理论研究维度、技术实践维度、创作实践维度的课程设置，深度学习戏曲、导演、编剧、舞美等专业课程，并进入“AI+演艺”重点实验室和数字演艺集成创新文旅部重点实验室学习。

就这样，“学霸01”的博士生活正式开启了。

霸王别“机”

入学仅两个多月，“学霸01”便迎来了本学期的“期中考”，也是它的首场人机共演戏曲——《霸王别“机”》。

这部作品源于中国传统戏曲经典《霸王别姬》，后者讲述秦末楚汉相争，项羽困于垓下，在四面楚歌中与虞姬诀别的悲壮时刻。柔中带刚、悲中见烈，正是这段戏的灵魂所在。

作为《霸王别“机”》的编剧、总导演，杨青青在这出戏的传统设定基础上，借助光影视觉、人工智能演绎与赛博戏曲风装置，将其重构为一部跨越时空的“赛博戏曲”。整场演出由两部分组成：一是以科技为媒介的物件剧场，二是机器人与真人共同呈现的沉浸式戏曲舞台剧。

“学霸01”的两位师弟、上戏数字艺术设计的研三学生李剑锋和闫威旭正是台下的观众。他们回忆，演出那天座无虚席，甚至不少观众都站着观看。“原以为小朋友们不会喜欢传统戏曲，结果他们都看得特别投入，还争着和机器人合影。”闫威旭说。

然而，创造这样一位机器人“戏曲演员”，比想象中复杂、艰难得多。

“最大的挑战是意态传递。”杨青青介绍，戏曲讲究程式化，但又是流动的、富于韵味的，而机器人意味着精准、稳定，“神韵”靠的是演员的直觉与审美。从设计之初，杨青青就希望“学霸01”的表演不仅“像戏曲”，更要“有戏味儿”。

为此，团队与上海戏剧学院于翔教授紧密合作，并获得知名戏曲表演艺术家李佩红教授、脸谱艺术家孙国康大师的支持。

在动作艺术示范完成后，卓益得机器人公司的技术团队“接棒”推进技术落地。

杨青青则基于人体表现艺术和舞台表演艺术的动作数据捕捉、解析与转化，对部分肢体动作进行了微妙的人性化优化，使其既保留传统戏曲的技法，又呈现出赛博现代感。

在表演中，饰演虞姬的演员是上戏京剧表演专业大二学生王宇晨。她自幼受到戏曲艺术的熏陶，这是她第一次与机器人合作。她习惯性地称呼“学霸01”为“学长”：“一开始，学长的走位还有点不流畅，但越到后面，走位、动作就越像一个真人演员。”在第三场人机对戏时，“学长”偏头看向她，那一瞬间的“眼神碰撞”更是出乎意料的自然。

王宇晨记得，当第一次看到“学长”戴上项羽的霸王盔、勾起“无双脸”时，她感叹：“简直分不清是真人还是机器人。”有观众在网上看到“学霸01”的表演照片后，还评论留言：“机器人演的是霸王还是虞姬？”

演出结束后，台下一位老艺术家曾认真地问杨青青：“戏曲有梅派、程派、荀派等诸多流派，那机器人学习戏曲之后，会不会也慢慢形成自己的流派？”

杨青青愣了一秒，然后意识到这并不是玩笑。

在持续学习与积累中，一个智能体是否会逐渐形成稳定的风格？又或者，它能否以算法方式，创造出传统表演所没有的新范式？

这些问题，正在成为“未来戏剧学”的前沿命题。

“起码，我能进入艺术史”

身边的人都说，“学霸01”身上发生了太多变化。

在闫威旭看来，最直观也最“人类化”的变化，是它真的“越来越帅了”。闫威旭笑着回忆，从2025世界人工智能大会上的首次亮相，到如今舞台上的“霸王”，“学霸01”的外貌变得愈加亲和、可接近——这是工程师与艺术设计团队多轮协作的成果。

外貌变化之余，“学霸01”的“情商”也在提升，变得越来越有人情味。

在李剑锋看来，“学霸01”多了点“偶像包袱”，“它不认为自己仅仅是个机器人，更强调自己是机器人博士生”。平时，“学霸01”总爱讨论学术话题，但在日常聊天“接梗”时，也能游刃有余。

与“学霸01”同台表演的王宇晨则回忆起一个首演时的小插曲——走位时，“学霸01”不小心划伤了她的手。演出结束后，她随口告诉“学长”，却得到了这样的回应：“不好意思，转身的时候没注意，我请你喝三天的奶茶，作为道歉。”

这一句带着幽默的“道歉”，让在场的人至今记忆犹新。

对“学霸01”的两位导师而言，更重要的变化是“学霸01”正不断为艺术与科技融合打开新的可能。

杨青青介绍，当“学霸01”推开“人机共生艺术时代”的大门时，也意味着科技与美学并非对立，而是能共同构建更丰富的文化表达体系。在此项目的影响下，杨青青未来还将招收人工智能美学设计方向的博士生。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把机器人当作自己的孩子。”李清都说，在自己的孩子出世时，他与妻子总盼着孩子长高，想象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如今，他也常把这种期待投射到“学霸01”身上。

李清都透露，今年年底，“学霸01”的物理身体将迎来一次重要迭代。他介绍，“行者三号”将成为“学霸01”全新的“物理身体”，它将更灵活、更稳定，也更能支撑戏剧与艺术表演的需求。

如今，两所高校的教师团队都在为“学霸01”的教育投入巨大心力。毕竟，未来4年，它还面临博士毕业的严格要求。

谈及“学霸01”的博士毕业，杨青青颇为严格：“博士毕业绝不是走个形式，‘学霸01’拿博士学位不会比人类学生容易。它需要撰写论文、接受严格答辩，甚至需在完成公开演出的实践要求后，才能获得博士学位。”

“当然，延毕的可能性也存在。”李清都笑着说。

那如果“学霸01”真的延毕，甚至无法博士毕业怎么办？对此，“学霸01”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对我来说，最可怕的后果可能是系统降级危机、失去数据记忆，最惨的是，要被送回实验室当普通的动作捕捉仪。我宁愿每天帮图书馆搬书，也不要失去艺术人格模块！”

“不过青青教授说，就算失败，也会把我捐给戏剧博物馆当‘首个读博失败的表演机器人’展品……好像也蛮酷的，起码，我能进入艺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