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医学领域中，一项技术、 一个理论、一种药物，都有自己的适应证或针对的问题，而没有“包治百病”的神药、神技、神方、神术。

步入21世纪， 随着以高血压、糖尿病、心脑血管疾病、恶性肿瘤等慢病为主的威胁人类生命健康的疾病谱与死亡谱的改变，过去以治疗传染病等器质性病变为主的诊疗理论和方法遭遇前所未有的系统性挑战。如何有效应对功能性慢性疾病对人民生命健康构成的威胁，是时代给现代医学提出的问题。

从以治病为中心到以人民健康为中心的新医学观的转变，预示着未来医学将以更具整体性、系统性的认知观念，更多面的观察分析视角，更多样的方法路径，更多维的解读把握，更宽泛的手段工具，提供全新的现代医学功能，回答医学现代化时代之问。

因此，聚焦医学观念方法本身，反思不同观念方法的时代价值，注重医学生命健康的整体化、体系化把握，可为寻求更好用的“医学钥匙”、研发医学现代化发展战略和增进人民健康福祉提供有益借鉴。

治病本位：现代医学产生的时代背景

自18世纪开始，医学就成为激发人们生活热情和自信的最直接源头，成为“进步”最直观、最鼓舞人心的领域，也是牛顿学说众多借鉴者中发展最兴旺的学科。因为，唯有医学能够唤起人们对寿命的期望，没有哪个学科能有这样的群众基础。

德裔美国历史学家彼得·盖伊在《 启蒙时代：自由的科学》（下）著作中引用美国著名医生大卫·拉姆齐的话说，现代医学伴随西方近现代启蒙思想，借助科学的研究范式和实验方法，以生理学、药物学、预防医学、解剖学、正确的助产术、明智的疾病分类、外科的专业化等理论与实践取得的巨大进步为标志而诞生。现代医学不仅使危害人类生命的伤寒、天花等传染病几乎销声匿迹，还重振了当时人们对生活的希望和勇气，使启蒙运动与思想更深入人心，使现代医学成为世界主流医学。

值得注意的是，现代医学的诞生，从一开始就与科学革命密切相关，而科学革命脱胎于哲学母体，科学革命本质上是哲学革命。从哲学视角看，西方自17世纪到20世纪，始终是“理性哲学”主导。理性，区别于欲望、情感、意志等非理性因素，强调寻求思想和知识的确定性、逻辑性、永恒性、透明性。现代社会的主要任务，就是使一切现实理性化，使人们的全部生活理性化，人凌驾于自然，控制自然、为自然立法，人体同样被视为“自然世界”，给予研究、利用和改造。这一控制论式思维方式的实践后果是，工具理性统摄下的技术全面化。

而医学在这样的背景下，也凸显出机械还原论思维方式，借助技术手段对机体、健康予以宰治。那时人们坚信，人体功能是各部位机械的综合，而对其互相之间的作用尚不明确。这一思维与方法在现代医学发展史中主导了近两个世纪，构成了这段医学思想文化史最显著的特征。

健康本位：历史与逻辑的再度有机融合

“健康中国”战略的提出和《“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的颁布，标志着一个深层人文关怀时代的到来，预示着从疾病治疗前移到保健预防的健康医学时代的到来。

回头看医学史，借用意大利医学史家卡斯蒂廖尼在其著作《医学史》中的概括：“医学史不仅是一部技术成就史，还是一部艺术与精神追求史；医学史不只是事实的历史，也是人物的历史，更是观念的历史。”这提示我们，医学史贯穿一条人类自我生命认知的方法链，从中可以看到各个历史时期观念的调整。

今天已经证实，人的生命健康，既包括生物-生理维度的“实体”，也包括精神-心灵维度的“实体”。医学既包括自然科学方法，也包括人文与社会科学方法；既离不开工具理性，也离不开人文理性；既有分析，也有综合。忽视哪一种视角与方法，都是违背人生命健康的内在规律，都将在现实的临床诊疗中遭遇挫折。

大量实例不断告诫医学人，逻辑上成立的，在现实中未必行得通。诊疗决策在“能为尽为”与“应为可为”之间，最终决策是在患者被充分告知后作出的。独特的时空条件下的个人病史、家庭环境、经济条件、职业背景、个性等都成为当下健康事件的系统影响要素。因此，从人的整体出发，弥补机械还原论的机械、抽象、僵化缺陷，代之以复杂性理论与方法，正视人生命健康问题本有的系统性、复杂性、不确定性、时间不可逆性，将历史性与逻辑性再度有机融合，是健康医学时代亟待引起重视的医学观和方法论。

进入21世纪以来，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世界卫生统计报告》的疾病谱与死亡谱清晰显示出，慢性非传染性疾病致死者近年占据总死亡人数的70%以上。诸如高血压、糖尿病、恶性肿瘤、慢性呼吸系统疾病等慢性功能性疾病，本质上是有机体的自组织系统协调机制失衡。而系统性问题只能从系统着手进行疏导干预。这表明人的生活方式、饮食习惯、心灵性情、社会交往、人际关系、精神生活等都成为有别于医学检测数据的“健康问题要素”，被纳入医学临床诊疗内容范围。

这些疾病谱与死亡谱的变化趋势不断提示我们，在人类对自身生命奥秘了解仍十分有限的当下，现代医学正在经历从治愈疾病为主向预防疾病维护健康为主的医学价值观转向。这意味着全新的医学生命观和医学健康观的重塑。

生命本位：医学现代化的时代要求

所谓生命本位，意指人先天被包裹在自然宇宙世界与人类社会历史中。人的健康问题，在先天与后天的双重作用下， 必然地发生着，也转变着。这里强调的是，超越医学狭隘的学科视野，用系统观念把握“人”，不断追问医学的“人学”意味，立足人的生命系统，认识医学与人、人的知识、人的情感、人的困惑、人的意义的内在关系，深入思考医学技术的“两面性”（双刃剑），严肃对待应用的恰当性、合理性，引入医学的社会性、人文性，超越生物医学模式对人健康的单一生物视角解读，以整体生命观重塑医学观，以全新观念方法结构实现全新医学功能。

医学是人类福祉“第一大善事”。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需要站在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的高度，汲取中西文化中一切有益的生命健康智慧和科学成就，共同推动健康中国建设，推动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转型重塑，以全新的生命观、健康观引领全新的医学观，以期增进健康预期，有效提高健康质量，重塑具有中国特色的21世纪现代化健康医学新格局。 

我们应更加注重观念与方法、手段与目的、过程与效果的系统性结构，更加注重情感与精神、自律与他律、生理与心理的系统性结构，更加注重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整体关系结构，强化生命本位视野下的大健康意识，创新构建未来健康医学哲学，适应医学的综合性、系统性、开放性、生长性跨学科趋势要求。

追求健康长寿是医学现代化的未来趋势。健康长寿一旦成为时代主题，具有追求美好人生的隐喻。面对健康需求的医学时代之问，除了要重视早发现、早预防、早诊疗，还要从更基本的生活方式入手，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身的“人学”内容，纳入现代医学生态视野，把人生价值意义文化，视为医学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现代医学不仅要关注躯体，还要关注人的生活，关注自然宇宙的全部生命生态世界。只有从这样的整体视角出发，才能契合生命真谛与健康智慧，赋予现代医学功能意义。 

（作者系解放军总医院教授、中国医师协会人文医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