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从中午开始》,路遥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4月出版
■洪烛
1992年11月17日,作家路遥在西安因病医治无效离世,年仅42岁。20世纪80年代,他以刻画黄土高坡的陕北人沉重命运的小说《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影响了一代人的成长……
我的散文曾获1997年第四届的“路遥青年文学大奖”。我所在的中国文联出版社推出的《平凡的世界》获茅盾文学奖。然而,直到读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才真正知道《平凡的世界》是怎么诞生的。
一切似乎都发生在不久以前,古城西安的一座简陋房屋里,有位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在昏暗的天花板下来回踱步,夜不成寐。他被已厚积如尘土的一个早年梦所唤醒、所折磨:这一生如果要写一本自己感到规模最大的书,或者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四十岁之前。焦灼不安的心仿佛在服从冥冥之中的神旨,他知道上路的时间到了。一片苍茫寂寥的沙漠隐约浮现于眼前——携带着沉凝如天籁的呼唤。世俗生活的嘈杂与纷扰顿时消失了,中年男人简直一分钟也不愿耽搁,就收拾起塞满方格稿纸和圆珠笔芯的行囊,脱离钢筋水泥的城市。“我对沙漠——确切地说,对故乡毛乌素那里的大沙漠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或者说特殊的缘分,那是一块进行人生禅悟的净土,每当面临命运的重大抉择,尤其是面临生活和精神的严重危机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向毛乌素大沙漠……”
这位年届不惑的男人名叫路遥,促使他投身蛮荒沙漠并且在内心岩浆般汹涌不息的那个梦,成形后被命名为《平凡的世界》。谁也想象不到,平凡的世界居然在荒无人烟的远天远地里拉开序幕,甚至作者本身也不得不服从这命运的安排,因为那里——仅仅在那里,还固执地保留着他生命的晨曦。早晨从中午开始,中年男人赤脚行进在茫无涯际的飞沙走石之中,偶尔四肢大展卧于沙丘上凝视高深莫测的苍穹,对神圣的大自然充满虔诚的感恩之情。他在夜间一灯如豆的创作手记里强调道:“尽管我多少次来过这里接受精神的沐浴,但此行意义非同往常……再一次身临其境,我的心情仍像过去一样激动。”那毕竟是他藕断丝连的诞生之地,他在熟稔如隔世重逢的氛围中“用大宇宙的角度来观照生命,观照人类的历史和现实”,心无旁骛——直到混沌未开的作品中某些人物的轮廓渐渐出现在广阔的地平线上。
我翻开地图册,却查找不到陕西的毛乌素沙漠——它太小了。但在路遥心目中,它足以构成整个世界的模型或沙盘。世界是平凡的,生存在世界上的人们却是伟大的,那片风沙漫卷的地域已成为路遥灵魂的归宿,但旷世巨著《平凡的世界》却伴随倔强的驼队走出沙漠,寻找到星辰的位置。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一向寂寞无名的毛乌素了,知道这是路遥的故乡。
或许每位作家的主观世界里,都余温尚存地呵护着类似于路遥的毛乌素这样的一个地名,构成其精神上的根据地,源源不断地赋予其灵感与彻悟,同时永远无偿地给那些敏感易碎的心灵提供无微不至的慰藉。而具体作家的性格、文风乃至经历,都与其灵魂家园的风水景致存在着或明显或潜在的联系。
作家的劳动是宝贵而艰难的,总是有某些底蕴深厚的因素默默为劳动着的作家提供了终生援助——譬如信仰、记忆,譬如“故乡”这个概念,无论它体现为灯塔孤立的边城、粗糙炙手的荒漠抑或太平洋中的塔希提岛(这个地址只能使人联想到高更的印象派绘画),却永远作为温柔之乡陈列于艺术家情感的边缘。故乡的概念本身就是博大的,更何况是孕育了博大的心灵的故乡呢!
合上《早晨从中午开始》,我仍然热血沸腾。正好参加活动,有作家把路遥的成功因素归纳为艺术天赋,苦难童年,英雄情结,政治家思维,贵族气质(后天修成),殉道精神,并让我拿莫言与路遥进行比较,我回答:路遥是能做满汉全席的本土大厨,莫言是中西餐乱炖。当然,乱炖本就是名菜。莫言最大的本事,不仅把中西乱炖做成了中西合璧,端上大雅之堂,还在于他加进了自己人生经历的原材料,加进了自己的酸甜苦辣,足以化腐朽为神奇。这种集大成又不失自我的创新意识,是路遥望尘莫及的。但路遥是占山为王的纯种中国虎,借地形地貌而威风凛凛。莫言的小说则是混血儿,他这条杂食且杂交的龙可以腾云驾雾,变幻无穷,让眼花缭乱的国人与老外都感到高深莫测,因而上天入地来去自由。应该说,路遥与莫言,各有千秋,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两大代表人物。
《中国科学报》 (2018-03-02 第6版 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