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征镒 来源:科学时报 发布时间:2011-5-3 8:3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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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征镒院士:百年清华忆故人

 
□吴征镒
 
清华立校,定下“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校训,这两句来自《周易》乾、坤二卦的象辞,成为一代又一代清华人的座右铭,规范着一代又一代清华人为人治学的行为,塑造出一代又一代的国家精英。
 
我虽为清华学子,但与始建清华的老一代清华人相比,自惭形秽。在40位收载于本书的清华校友中,我比较熟知的有梅贻琦、朱自清、闻一多、周培源、吴晗、费孝通、钱三强、华罗庚、吴有训、赵九章、汤佩松等,他们是我的师辈或师兼友,是我治学为人的榜样。
 
梅贻琦校长在西南联大时,集成北大、清华、南开的教授们,在昆明这个并非平静的抗战后方办起一流的大学,育学子千百,后多成国家栋梁,在中国教育史上是一件堪称丰碑的大事。抗战时期,教师、学生驱寇保家的热情毋庸置疑;抗战胜利后,渴望和平,反对内战的学运更是如火如荼。梅校长对待学运如蔡元培校长一样兼容并包,视学子如儿女,赢得教授们、员工们和学生们的理解支持,也是梅校长处世待人高尚风格的体现。
 
朱自清先生出生于海州,长大于扬州,1946年他写了一篇《我是扬州人》的散文,我和朱先生还是同乡呢!朱先生从扬州八中毕业,扬州八中就是扬州中学的前身,这样我们还是扬州中学先后入学的校友。1933年,我赴沪上考清华,意学生物,那年的国文考试有一篇写游记的试题,我根据自己在扬州、镇江、无锡、苏州等地郊游旅行的感悟,仿照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的意境和格调,写了一篇短游记交卷,谁知判卷的竟是朱自清先生。或许我写下的这篇短游记正好中了他当时正在写《欧洲杂记》的“房师”的意想,朱老师给了我一个较高的分数,助我如愿考上清华大学。抗战胜利,复员北平,在“反内战、反饥饿”的学潮中,他参加签名,声援学运,热情洋溢。朱先生倾心编纂《闻一多全集》完稿后,心力交瘁,极度衰弱,这位“宁可饿死,也不领美国救济粮”的铮铮铁汉,因胃穿孔不治与世长辞。朱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大师巨匠,永远是后继者的楷模。
 
我早识闻一多先生,但最为难忘的有二:一是和闻一多先生一道在南迁的“湘黔滇旅行团”度过的三个月。1937年,我清华生物系毕业留校任助教,北大、清华、南开在长沙成立临时大学,而长沙已面临焦土抗战,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学校决定分三路迁往昆明,能步行的组成“湘黔滇旅行团”前往昆明。那年,我刚满21岁,也算辅导团的一员,与闻一多、李继侗等师辈朝夕相处,闻师“长髯飘洒”,一路用画笔记日记。我们曾在荆棘蔓草丛生的公路边围坐小憩,讨论时局;既曾共尝过一叶扁舟渡过盘江的艰辛,也曾在昆明大板桥溶洞口石上闲话,还共在昆明大观楼唐继尧铜像下忆旧。二是抗战胜利后,在昆明“一二·一”运动中,闻先生在风雨如磐的岁月里“拍案而起”,与国民党反动派进行面对面的斗争。继李公朴先生遇害后,闻师也惨遭迫害,被枪杀于家门口。各界群情激奋,时年47岁的闻师倒下了,千百万师生站起来,让我激情写下“暗夜风雷讯,前军落大星。轻生凭赤胆,赴死见年青。大法无纲纪,元凶孰典刑?”的悼句。闻师“前脚跨出门,后脚就不准备跨进大门”以身殉职的伟大精神,永远鼓舞着我前进。
 
1960年,周培源师与师母及其女儿一道来昆,访问昆明植物所。昆明面晤,在办公室接待周师一家,十分亲切,我们谈及抗战期间在昆明遭受日本飞机轰炸一起逃难的往事,回忆周师与陈岱孙、李继侗二师在昆明西山倒石头下小村合住一个农家小院的旧事。周师任北大校长前,我曾奉教育部之命到燕南园家中劝驾赴任。
 
我和吴晗相识于西南联大,他和闻一多都是民盟的骨干。经闻一多、吴晗的介绍,我先是参加“十一学会”,时常参与读书讨论。1945年,他们介绍我加入中国民主同盟。吴晗是我思想和行动加入革命行列的引路人。我在北京植物研究所任副所长时,吴晗任北京市副市长,为了植物园选址事,他亲自陪同我们在北京各地选址,非常关心科学事业建设。后来历经坎坷,吴晗含冤而故,他为之奋斗和建设的新中国,时逢改革开放的盛世,国家展现在世界之林,可告慰生死因缘、一门忠烈的吴晗一家。
 
费孝通先生和我属同时代的清华人。早年他与夫人一道到广西作社会考察,就崭露头角了。西南联大时期,我和他的老师李景汉先生一道到滇西做过考察。在民盟里,我和费孝通经常在昆明唐家花园读书会一起学习讨论。“文革”之后,费孝通先生来到昆明,我们在昆明植物研究所会面,愉快交谈。
 
中科院成立初期,我和华罗庚、赵九章都在科学院工作。1953年,我们一道参加科学院代表团赴苏联访问,由西伯利亚大铁路达莫斯科,访问基辅、列宁格勒、新西伯利亚城、塔什干,接触过众多的苏联科学研究所。华罗庚、赵九章是名士派,所到各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则是有闻必录。考察回国后,我们又一起在长春作总结,历时一月整。吴有训是科学院初期的副院长,他和竺可桢都是我敬重的老领导。吴副院长平易近人,到院里开会,时有机会见面或交谈,印象深刻。
 
钱三强从法国留学归来时北京学运活跃,他投入学运之中,我们是在学运中相识。在中国科学院建院初期,他任院计划局局长,我的好友王志华任副局长。到科学院办事,免不了要向他们二位汇报植物研究所的情况,时有会面。三强的夫人何泽慧到昆明来,我们也常相聚。
 
汤佩松年长我13岁,是我的老师、领导和学长。汤师出自名校、名门、名师,是我国植物生理学的先驱之一。在植物的呼吸作用、光合作用和固氮作用三方面都有新创建。在北京的植物研究所,我们是同事。他体魄健壮,思维敏锐,是一位很称职的所长,对植物所的建设和发展功不可没。
 
我是出生在九江,长大在扬州,成人在北京,终身在昆明的典型的“三门”(家门、学校门、机关门)干部。信奉的格言是: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与清华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一脉相承。清华百年校庆之际,将百年学府的文史巨匠、科学泰斗汇聚于《清风华影——清华知名校友风采录》之中,为后继者奉送一份珍贵的历史的鲜活形象,将有益于让所有清华人都铭记先驱的功绩,让所有清华人都铭记“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校训。我年至九十有五,欣逢母校百年校庆,幸哉!愿与所有清华人一道,在校训的指引下,随时代步伐前进。(作者系清华大学生物系1937届学生,本文是作者为《清风华影——清华知名校友风采录》所作的序)
 
《科学时报》 (2011-05-03 A2 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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