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
有时候,很多人都十分健忘。
不妨随便举几个颇有意思的例子——
20年前我刚使用电脑时,有不少人对我打印出来的信件非常不满甚至极度反感,认为它们“冷冰冰的”,他们声称自己更喜欢那种亲笔书写的鸿雁传书;10年前电脑日趋普及,又有人对电子邮件耿耿于怀,他们宁愿亲手抚摸经邮局寄出的打印信件,也不喜欢数据传输的快捷信息,因为后者“冷冰冰的”。而就是这同一批人,现在都非常愉快地使用着电子邮件,再也没见他们迷恋传统的纸质信件。
类似的例子还有图书。要知道,当年有多少人激烈地反对电子阅读啊。他们强烈坚守那种一卷书、青草地式的浏览的愉悦与快感,“那才叫真正的阅读!”但我当时就曾指出:首先,就技术而言,电子图书可以做出与纸质图书完全相同的效果,甚至包括你们所需要的质感和墨香;其次,即便不具备这些附带功能,电子阅读一样可以取代经典图书——我们阅读的毕竟是内容,而不是形式。时值今日,我发现当初那些坚决捍卫纸书的人都纷纷捧起了手机、平板电脑甚至专用的电子图书阅读器,倒是我自己经常令人奇怪地手捧纸书坐在地铁里阅读——因为往往没有我所需内容的电子书。
当我把上述记忆告诉这些人时,他们不是一脸无辜,就是王顾左右而言他,表示并不记得那些事情。对此我无言以对。
每逢科技迅猛发展之际,每当一种或若干新技术工具诞生之时,总会有人站出来激烈地予以反对;而其反对的根本原因又苍白无力,缺乏富有逻辑的成熟论据,不足以真正否定新事物的积极意义。于是,这其中的感情因素就得到了极端强化,一起对新生事物是否有益的学术之争变成了一场非理性的感情之战。
这种争执反映出一种心态。除去个别别有用心者和追赶时尚者,大多数人之所以持上述拒绝态度,其实是源于心底的一种恐惧,一种对固有生活方式即将被迫改变的深深恐惧。事实上科技发展并不是洪水猛兽,根本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我们总要经历这样或那样的改变,最终发现这些改变终归有利于我们的个体人生与整体社会。科技发展有其自有的脉络和轨迹,总是在不经意间默默地改变着一切,试图人为阻挡或延缓这种趋势都近乎徒劳。无论我们是否喜欢,有些东西迟早都会到来。或者你主动欢迎它,或者你被迫接受它,总之你早晚要与它打交道。与其踌躇观望,不如勇敢面对。而不管反对还是限制科技发展的做法,无疑是对文明的一种反动。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文明的进步,有时难免会以牺牲我们的往昔感情为代价,甚至是一种看似十分强烈的感情伤害。这是因为,这种进步不仅要对人类的感情负责,更要对人类的理性负责。而历史事实恰恰证明,按照理性的思路来发展文明,往往比按照感情的冲动来发展文明,要少走许多弯路。只不过在人类的进化征途中,理性只是一点点融入进我们的血液中来的;溯本求源,我们到底还是难以摘除“情感动物”这一标签。故而以情感为判断和决策准绳的倾向,总是在不断地冲击着理性的判断和决策。自有记载以来的很大一部分人类历史,就是如此这般地绵延下来的。
上述所言对具体技术的拒绝尚在情理之中,但对科学发展理念的否定则是另外一回事。
一个时期以来,一种与科技发展大唱反调的苗头愈演愈烈,可谓甚嚣尘上。好像当代科技的飞速发展已成为人类社会的巨大恶疾,但凡现代的、技术的、高效的东西都应该被彻底唾弃;人类应该拒绝一切人造物品,恢复茹毛饮血的状态,然后重归穴居荒原,回到初始的原生状态……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我们的生存价值和意义。
这类观点本来缺乏最基本的逻辑,却一度获得了相当广泛的市场,着实让人匪夷所思。究其根本,仍然是上述恐惧心理在作怪。
事实上很多现代科技的反对者,不过是以一些科技手段来反对另外一些科技现实而已。假如我们不拥有定位仪、酒精棉甚至纯净水,我们根本无法完成所谓的沙漠远足野外生存,甚至都不敢离开都市半步;假如我们不具备足够的医疗器械和卫生条件,我们甚至无法生产哺育,繁衍种群……诸多例证,不胜枚举。而那种人类与万物平等的观点,则无法从纯理性的角度予以反驳。同样的,那种认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已达尽头、我们已拥有了足够的技术和财富因而无须再继续发展的论调,与上述观点基本无异。
事实上,在今天的时代背景下,科技因素早已成为我们崭新的“自然”环境,科技发展所造成的改变更成为我们社会最主要的变革原因。过去那种简单意义上的自然,已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所以在某些语境下所谓“顺应自然”之类的论调,总让人感到十分奇怪。自然界确有其客观规律,但人类照样可以利用这些规律来实现对自然界的部分甚至全面改造——之所以暂时没能取得成功,只是因为技术尚未到位而已。而人类文明的发展史,本就是一部对原始自然的殊死抗争史。自从有了人类社会,我们就在持续不懈地勇敢反抗自然,而从来不曾一味地简单顺应。
事实上,自从我们的祖先第一次从树上来到地面,自从我们的祖先第一次从爬行起身直立行走,自从我们的祖先打制出第一块石制工具,我们就开始逆自然而动。
(作者系科幻作家)
《中国科学报》 (2012-04-23 B1 思想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