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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攀登的感觉 |
彭实戈:“院士”称号本身并不推动你的学术发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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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彭实戈被推荐到巴黎第九大学留学,见到了世界级数学大师本苏桑教授。没想到见面后,本苏桑教授只说了一句:“我这儿有一部书稿,你可以拿回去看看,希望你能感兴趣。”回到住处,彭实戈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原来是本苏桑教授正要交付出版的法文书稿,于是他夜以继日地查词典翻资料研读书稿。三周以后,他第二次去见本苏桑教授,除了奉还书稿外,彭实戈还呈上了一叠自己对这部书稿的认识体会,以及对几个关键问题的详细意见、改进的结果和证明。本苏桑教授立刻感到了意见的分量。这位严肃的数学家笑着站起来,真诚地邀请彭实戈一起去吃饭。
后来,本苏桑教授不仅采纳了彭实戈的意见,还推荐他越过硕士阶段,直接攻读博士,1984年,彭实戈就通过了论文答辩,获得数学与自动控制三阶段博士学位。此后,著名数学家巴赫杜又推荐他到普鲁旺斯大学学习,两年后,他又拿到了应用数学博士学位证书。
1986年2月22日,当彭实戈拿到第二个博士学位后,迫不及待地给他在山东大学的老师写下了这样一份感人至深的信——
祖浩吾师:
当我拿到这张文凭时,我想到了生我、养我、育我成长的人,想到了我的故乡,我的祖国,我的远在天涯、盼我学成早归的亲友。十年育树,百年育人。游子千里,落叶归根!
那一刻,彭实戈的心早已飞回到万里之外的祖国。
“她就在我身边,睡了整整一年”
1990年,彭实戈和巴赫杜一起在一个不太出名但在控制论界拥有不少读者、名为《Systems and Control Letters》的“小杂志”上,发表了著名的“倒向随机微分方程”理论,回忆这段往事时,彭实戈讲了一个“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阴”的故事。
彭实戈说,从数学的角度看,世界的本质是随机的,处处充满着不确定性和随机现象。1942年,数学家伊藤清开创了随机微积分和随机微分方程理论,对随机现象进行定量分析和研究,并因此获得了“沃尔夫数学奖”,其理论被誉为“随机王国中的牛顿定律”。但是,这个理论有一个重要缺陷,即只能根据现在的数据计算将来的可能状态,而不能根据将来的风险状态倒向地计算现在,在分析、计算和处理很多实际问题时,缺少一个非常重要的数学手段。彭实戈后来发现的“倒向随机微分方程”解决了这一问题。
彭实戈说,“倒向随机微分方程”理论研究,实际完成于1989年4月。其时彭实戈正在复旦大学做博士后,数学系的李训经教授组织了一个每周一次的控制论讨论班,其中一个重点是随机系统的最优控制问题,彭实戈等年轻学者和博士生参加了讨论班。休息的时候,他们也经常谈及几个“大问题”,其中之一就是十几年来一直没有解决的随机最大值原理相关问题,困难的实质在哪里?这些都还不清楚。虽然彭实戈感觉“这些都是很远的将来才可能被解决的事情”,但他认为这些问题很有趣,值得聊聊。
但是有一天,彭实戈忽然兴奋地对一位经常来他住处“访问交流”的博士生说:“我感觉我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一般随机控制系统的最大值原理可以解决了,而且最终的形式是很奇特的!”两个星期后,彭实戈在讨论班上报告了这个结果,并把文章寄到《SIam Control》杂志,受到很高评价并于第二年发表。彭实戈说,这是他第一次解决一个公认的公开的难题,为他接下来解决“倒向随机微分方程”理论增加了自信。
4月份,彭实戈邀请巴赫杜教授来访,当讨论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感觉前景不妙的时候,彭实戈便陪巴赫杜去逛上海城隍庙,吃小笼蒸包,在九曲桥上喝茶赏景,看桥下的游人,感觉别有一番情趣,但“倒向随机微分方程”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闲聊中,巴赫杜提到一个关于“强制性”的问题,而这也正是彭实戈下意识中在寻找的一点,他想了想,还是感觉无话可说。第二天早上,彭实戈醒得比往常早,他躺在床上,又想到了这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强制性”问题,忽然发现了问题的关键:起强制性作用的,其实恰好就是长期以来人们总想消去的那个随机积分项!彭实戈一骨碌爬起来就给巴赫杜打电话,还在睡梦中的巴赫杜略感不快:“你知道现在才几点吗?”彭实戈说:“我知道,但我想我也知道怎样证明‘倒向随机微分方程’的方法了!”巴赫杜立即说:“上来吧!”
后来,巴赫杜认为自己对这个结果没有什么贡献,应该以彭实戈一个人的名义发表,彭实戈则讲了在城隍庙喝茶时,巴赫杜关于“强制性”问题的一番话对他的启发。最后两人联名发表。但巴赫杜当时认为这个结果不太大,并且文章很短,就把这个倒向随机微分方程理论的奠基性文章,发表在了《Systems and Control letters》上。
1990年,彭实戈回到山东大学数学系工作。一天午睡之后,他突然意识到,“倒向随机微分方程”恰好就是如何用概率方法获得一类抛物型非线性偏微分方程组的解的工具,即将著名的Feynman-KaC公式推广到非线性方程,很多人都尝试过,但是没有获得满意的结果。他兴奋得自己鼓掌叫好,因为这实现了很多学者近40年以来苦苦追求的目标,也证明了“倒向随机微分方程”的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理论。这时彭实戈才觉得,回过头来看,“倒向随机微分方程”理论建立以后,解决这一问题应该唾手可得,他却在一年之后才发现。后来他幽默地说:“过去,这对我只是一个梦想。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她(‘公式’在法语中是阴性名词)就在我身边,睡了整整一年。”
后来巴赫杜提及这段历史时写道:“我们按他(彭)的思想一起搞出了一类新型的倒向随机微分方程。当时我还以为这不过是一个新奇想法,而彭则接着就有了一个完全创新的思想:运用倒向随机微分方程来推广Feynman-KaC公式,使之适用于非线性偏微分方程组。”菲尔兹奖获得者里昂斯教授也曾写信给时任山东大学校长的著名数学家潘承洞教授,认为“在倒向随机微分方程理论的研究上,彭显然是这一领域的带头人、开创者”。
成果和“钱”有关曾让他“很不高兴”
但是,这一理论在实际生活中究竟有什么用呢?后来,一个外国的大专家告诉彭实戈这一理论在金融领域有很大用处。彭实戈说:“这虽然对我来说是一个惊喜,但也让我感到很不高兴。因为在我的心目中,数学一直都是神圣的、纯洁的,从来没想到能和金钱有关。我们崇拜的是牛顿、爱因斯坦,他们研究的问题都和物理、工程有关,而我的研究成果却和钱有关。”
话虽如此,这位专家的“预言”还是引起了彭实戈的好奇,促使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开始研究这一问题。1993年,彭实戈对当时的中国期货市场做了一个估算,发现在境外期权期货交易中,国内赢的概率只有30%,输的概率却有70%,如果把很多很多交易的单子放在一起,根据概率论中的大数定律,必然有大批资金要流向境外,我们国家净亏损是肯定的。彭实戈立即给支持他研究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写了一封信,建议国家的境外期货与境外期权必须停掉,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把这一建议以文件的形式转到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国家很快停止了境外期货与境外期权。彭实戈说:“如果国家不紧急叫停的话,一年下来,几千亿元的损失是肯定的。”
也就是在1993年,彭实戈获得了首届中国青年科学家提名奖,第一次获得了5000元的“巨额”奖金。当时,他的恩师张学铭教授刚刚去世不久,彭实戈一声不响地把奖金全部寄给了张师母。
1995年,彭实戈因“倒向随机微分方程”理论而获得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一等奖空缺),1996年又担任第一负责人,攻关“九五”重大项目“金融数学、金融工程和金融管理”。2007年,他再次被任命为“973”计划项目“金融风险控制中的定量分析与计算”的首席科学家,这位曾经因为学术研究和钱有关而很不高兴的科学家,转而开始应用他的成果,为国家“挣钱”。
虽然走在国际金融数学研究的最前沿,彭实戈本人却从不炒股,不从事任何形式的金融投资。在他至今只有几张桌子、几台电脑的“风险分析与随机计算实验室”里,彭实戈说:“我们这个实验室本身不应该直接去赚钱,因为直接赚钱会对基础理论研究具有破坏性的作用。如果大家只想着自己赚钱,那我们的社会也发展不到今天的程度。所以,我做的工作应该是一个直接赚不到钱的工作,我甘心在这个地方工作。”
不能因为“名”而荒废了“实验室”
彭实戈不喜欢被关注,认为“拥有知名度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到了什么事情、什么科研都做不好的时候,就会是致命的、沉重的、毁灭性的。而寂寞对搞基础研究的人来说,很多情况下都是一种很好的环境”。2005年12月,彭实戈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后,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评上院士有一些明显的好处,比如推动学科发展的力度可以大一些,更容易被重视些。另一方面,会多出很多事情,因为你有名,有很多地方会因此而请你去做很多事情,好像院士什么都行。但是,“院士”称号本身并不推动你的学术发展,特别是数学这样的学科,主要是以头脑做“实验室”的,依靠个人思考,与当不当院士没关系。不能因为你有“名”,到处做“事”,而荒废了“实验室”,这时,自己其实应当更警惕。
彭实戈的学生、山东大学经济学院常务副院长胡金焱回想他在先生身边学习的美好时光时说,先生每年都要系统地教授一门专业课,对于每周几次的博士和硕士讨论班,先生不仅每课必到,从不间断,而且其重视和投入程度是十分惊人的。他总是十分专注地听取报告人的发言,并不断地提出问题,要求报告人作出回答,不得到满意的解释从不罢休,使本来两三个小时的讨论课往往一上就是四五个小时。
胡金焱说,当时,彭先生还住在校外,骑车到校需要40多分钟的时间,先生每天都是骑着自行车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由于一些讨论课常常安排在晚上,先生经常是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就赶到了课堂,而一旦讨论班开始,先生又总是忘掉了一切。讨论班每每都要持续到11点左右,最后先生只能骑着车子深夜往回赶。先生这种高度负责和忘我的敬业精神,深深地打动了弟子们。如今,彭实戈的一大批弟子已经开始在国内外学术界崭露头角。
在学术研究以外,彭实戈也很少用数学去筹算什么,他更愿意“让生活多一点诗意,充满偶然性”,认为“这样更有乐趣”。少年时代,他是学校体操队成员;大学里,他是学校排球队的主力二传。周末他会跟学生一起爬山、打排球、羽毛球、跳绳、滑旱冰。每次去法国,都要到卢浮宫、蓬皮杜艺术中心参观,认为莫奈的《雪景》捕捉到了瞬间的美,带给人一种突然而至的感动。节假日与学生联欢,他以漂亮的男高音将一曲《喀秋莎》演绎得令人惊叹。最令他那些年轻的学生不服气的,居然是玩不过“彭老头”。
作为一个数学家,彭实戈认为数学是美丽的,但他最向往的,却是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境界。彭实戈说:“到最高层次,学问都是相通的。胸中有了千山万壑,音乐家可以弹奏高山流水的曲子,画家能画出江山多娇的画卷,诗人能写出蜀道难的诗句。”
“做数学研究和爬山是很相似的,你必须对新鲜的事情好奇,必须喜欢想人家不曾想过的东西,就像你爬山走人家没有走过的路一样,有时候可能还会摔下来,但是你容易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你要是谨小慎微、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我认为你根本就到不了那个地方。你要到那个地方,就要有一种跨越式的思维。
“院士”称号本身并不推动你的学术发展,特别是数学这样的学科,主要是以头脑做“实验室”的,依靠个人思考,与当不当院士没关系。不能因为你有“名”,到处做“事”,而荒废了“实验室”
我们这个实验室本身不应该直接去赚钱,因为直接赚钱会对基础理论研究具有破坏性的作用。如果大家只想着自己赚钱,那我们的社会也发展不到今天的程度。所以,我做的工作应该是一个直接赚不到钱的工作,我甘心在这个地方工作。
寂寞对搞基础研究的人来说,是一种很好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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