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刚过去的10月,曾被视为中药现代化突破口的中药注射液,陷入了尴尬的境地:随着刺五加注射剂和茵栀黄注射剂连续出现事故,并导致四人死亡(其中还包括一名新生儿),中药注射剂的安全性备受关注甚至指责。
业内专家透露,今年国务院组织实施的“重大新药创制”科技重大专项申报中,参与申请的中药注射剂全部落选。
11月6日,在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下称国家药监局)举行的例行新闻发布会上,新闻发言人颜江瑛也透露,已经对中药注射剂开展了再评价工作,同时,下一步还将开展针对性的专项行动,以严格质量标准的制定和执行。
现在就说中药注射剂面临生死考验,或者仍为时过早;但无疑,中药注射剂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不良反应之患
10月5日,因头痛头晕而前去云南省红河州第四人民医院治疗的李正(化名),在静脉输注了黑龙江省完达山药业股份有限公司(下称完达山公司)生产的刺五加注射剂后,出现了发烧、昏迷等不适症状,最终不治身亡。
就在同一天,该医院共有六名患者因输注完达山公司的刺五加注射剂,先后出现了低血压、昏迷等症状,其中三人死亡。
李正的女儿告诉《财经》记者,医院在诊断书的“过敏性休克”和“药物”两项后面画了问号。
针对这一事故,云南省“红河刺五加注射剂事件”专家组组长孙跃民在10月9日晚称,两个批次的可疑药物从颜色上看深浅不一,“有的看上去有些混浊,有的有橡皮鼓包”,初步断定其属于不合格产品。10月14日,卫生部、国家药监局联合通报,完达山公司生产的刺五加注射剂部分批号的部分样品被细菌污染。
就在刺五加注射剂事件尚未水落石出时,10月19日上午,卫生部又召开紧急电视电话会议,通报了陕西省延安市志丹县医院使用山西太行药业股份有限公司生产的茵栀黄注射剂(批号为071001)后,有四名新生儿发生不良反应,其中一名出生九天的新生儿于10月11日死亡。
不过,与刺五加注射剂事件属于药物质量问题不同的是,茵栀黄注射剂属于不良反应。所谓药物不良反应,是指按正常用法、正常用量应用药物的过程中,产生的与治疗目的无关的有害反应。不良反应不是由不合格药物或医疗过失引起的,是药物本身的特性。
国家药监局最新公布的调查结果显示,“刺五加事件”是因为药物在储存中被雨水浸泡,才出现质量问题的。但实际上,刺五加注射剂本身也同样是一种不良反应多发的药物。使用者年纪较大、输注速度较快、和其他药物配伍使用、药物中杂质较多,都可能引发不良反应,其症状往往包括过敏性休克、皮疹、呼吸困难、视觉损害等。
刺五加注射剂在往年也曾引起过患者死亡。据《财经》记者了解,重庆永川市人民医院护士长池锡红、山东省平阴县卫生局朱本浩、皖北煤电集团总医院药剂科的张清文等人,就曾分别报道过三例由刺五加注射剂不良反应导致的患者死亡案例;其中最早的一例发生在1995年,最近的一例则发生在2006年。
上海市药物不良反应监测中心副主任杜文民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刺五加注射剂导致的不良反应,发生率高达10%左右。也就是说,每10人次使用刺五加注射剂,就有一人次会出现不良反应。同时,其他品种中药注射剂的不良反应发生率也与此相仿。
国家药监局新闻发言人颜江瑛也称,国家监测的结果也显示,中药注射剂的不良反应偏高于化学药。现有研究表明,中药注射剂不良反应所涉及的器官和组织,已经多达37个。很显然,不良反应高发的阴影已经弥漫在整个行业上空。
盛极而衰
中药注射剂并非一种全新剂型。最早的中药注射剂诞生于20世纪40年代初,当时八路军129师制药所研制出了柴胡注射剂,并小量制备用于临床,为防治流感做出了不凡的贡献,也获得了晋冀鲁豫边区的奖励。1954年,武汉制药厂开始批量生产柴胡注射剂,使其成为中国第一个工业化生产的中药注射剂。
20世纪70年代,由于中医当时受到重视,中药注射剂也进入快速发展时期,经临床试用且有报道的品种就达700多个;在整个80年代,研制的品种更达1400个左右。
因为中国人普遍相信“中药的毒副作用比西药小”,而中药注射剂又由于直接入血、见效迅速,能克服中医药“慢”的缺点,因此中药注射剂一直深受患者的青睐。
而制药企业更在“改换药物剂型,可以申请新药”的驱动下,纷纷进军中药注射剂。目前,全国生产中药注射剂的企业约400家,经国家批准生产的中药注射剂就有100多种。2000-2005年间,在各大医院中成药采购清单中,名列前几位的,几乎都是中药注射剂。
然而,随着使用量的增加,中药注射剂的问题也很快浮出水面。从2001年开始,在国家药品不良反应监测中心前10期《药品不良反应信息通报》中,共涉及12种中成药不良反应,其中中药注射剂就占了8种。这8种中药注射剂被通报的不良反应例数为702例,并导致6人死亡。
据统计,2003年1月1日之后两年半的时间内,仅葛根素注射剂导致的不良反应就达1006例,其中11例死亡。
2006年6月,鱼腥草注射剂、复方蒲公英注射剂等七类含鱼腥草或新鱼腥草素钠的注射剂,因为在临床应用中出现严重不良反应,被国家药监局暂停使用和审批。此后,虽有部分肌肉注射的品种被恢复使用,但静脉注射的品种却一直“搁浅”。
这被业内人士看做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转折事件;从那以后,中药注射剂的市场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北京医院药学部主任孙春华告诉《财经》记者,近年来,该院购买的中药注射剂品种,已从历史上的十几种减少到现在的七八种。不过,在一些小城市、农村的基层医院和中医医院,中药注射剂却仍大行其道。
在最新的两起中药注射剂风波之后,有传言说中国已经暂停了对所有中药注射剂的审批;虽然在11月6日的新闻发言会上,国家药监局新闻发言人颜江瑛否认了这一说法,但其对消费者信心以及整个市场造成的冲击,也显而易见。
单体还是混合
中药注射剂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种是从中药里提取出某个疗效清晰的单体化合物,然后制成注射剂,例如可以治疗心脑血管缺血性疾病的川芎嗪注射剂。另一种中药注射剂,则是对中药的有效部位、单味药材、中药复方进行提取,将提取出的混合物制成注射剂,例如由中药名方“安宫牛黄丸”改良而成的清开灵注射剂。
据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中医科学院研究员、中国药典委员会委员周超凡教授统计,中国目前公开制法的98个中药注射剂中,只有六个品种属于前者。
然而,据北京中医药大学中药临床系教授常章富介绍,这两种注射剂却都面临着理论上的“先天不足”:对于单体注射剂,很多老中医都认为,它在成分上跟化学药毫无区别,在使用时也不讲究辨证施治和君臣佐使,已经完全背离了中药的传统,甚至不应该称之为“中药注射剂”。
而对于混合物注射剂,也有药物专家质疑,从中药里提取出的成分如此之多,其中哪些对人体有治疗效果、哪些对人体有毒性、各自的化学性质如何等问题,大部分还都是未知数,将其不通过肠胃吸收、肝脏代谢而直接注入人体血液循环,安全隐患实在巨大。
事实上,这种质疑的背后,折射的恰恰是中医、西医两种医学体系的激烈碰撞。西医讲究对药物成分要做到清楚明白,在这样的基础上使用注射剂才能降低风险,但中医却推崇另外一种宏观的哲学思想。
可是如果不摸清化学成分,便贸然将西药的剂型拿来改造中药,的确也忽视了患者的生命安全。毕竟,在经过千百年历史考验的传统中药里,并没有注射剂这一种剂型。
中药注射剂由于成分较多,容易引发过敏反应,本来应在临床试验中加强过敏反应的研究;但现实却是,目前中药注射剂在过敏反应测定上仅要求做豚鼠试验,在业内人士看来,这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周超凡就提醒说,发达国家的植物药制剂,一般都由单味药制成,即使复方制剂,其药味也多在二至三味,以不超过五味为限。反观中国,当前列入国家标准的109种中药注射剂中,原料药三味以上的就有34种,超过五味的也有16种,甚至有六种的原料药超过七味。
正是因为基础研究上的缺陷,使得中药注射剂从生产环节就存在颇多不确定性,从而影响了成品的合格率。北京市曾在1995年至2000年间,检查了250批次的中药注射剂,其中近六分之一质量都不合格。
进退两难
倘若生产工艺有缺陷,但在药物的质量标准上加强要求,严格测定药物中各种组分的含量,也是保证民众用药健康的途径之一。但是,正由于中药基础研究的落后,质量标准一直是中药产业化的难题之一,中药注射剂更是难点中的难点。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业内专家对《财经》记者坦言,如果说中药注射剂的生产工艺很“模糊”,质量标准则可以概括为用“模糊”对付“模糊”。
海军医院教授、前国家药监局药物评价中心专家孙忠实告诉《财经》记者,中国的药物早期既有国家标准,也有地方标准;其中,不少中药注射剂都是按照较为宽松的地方标准执行。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中国曾花了三年时间,将地方标准再评价,并将其中合格的升为国家标准。
遗憾的是,这一措施在执行过程中却走了样,一部分已经落后多年的中药注射剂地方标准,几乎原封不动地升为国家标准;还有些中药注射剂,虽然增加了含量测定的标准,但在安全性检查上依然存在重大不足。
对于这一现状,周超凡也曾颇为感慨:放眼世界,尚未见有如中药注射剂那样,直接将天然原料药经过如此简单工艺制成的注射剂;也未见到有效物质含量不低于总固体量70%就能认可的注射剂(根据1993年4月由卫生部发布的《中药注射剂研制指导原则》);更未见有十多个由不同天然药制成、功能主治有别而含量测定指标却一样的注射剂。
2007年12月6日,国家药监局正式发布的《中药、天然药物注射剂基本技术要求》,就提高了对中药注射剂的质量要求。例如,其中规定,有效成分制成的注射剂,主药成分含量应不少于90%,多成分制成的注射剂,所测成分应大于总固体量的80%。此外,药物质量检查项除应符合现行版《中国药典》一部附录制剂通则“注射剂”项下要求外,还应建立色泽、pH值、重金属、砷盐、炽灼残渣、总固体、蛋白质、鞣质、异常毒性检查及刺激、过敏与溶血试验等检查项目。
然而,在短时间内大幅提高质量标准,似乎也并不现实。这不仅是因为中药被视为国粹之一,在北京医院药学部主任孙春华看来,更重要的是,目前中药注射剂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产业链,从采种药材的药农、生产药物的企业到经销商、医院、药店等。如果一下子对中药注射剂“严格要求”,这个产业链就面临着断掉的可能,其社会影响也不可低估。
更何况,中药注射剂是否应该借鉴西药的质量控制标准,至今仍未能在中医学界达成统一意见。在监管上,国家药监局同样面临着来自历史、文化、产业发展、民生安全等多方面的压力。
正是因为这些复杂因素,国家药监局一直强调其对中药发展的鼓励政策,并试图在继承和创新、质量控制和产业发展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
再评价求变
在临床使用环节,中药注射剂也同样问题多多。原本中药注射剂应该按照中医传统的“八纲”辨证使用,才称得上是真正的“中药”;但在当前的很多临床一线,“发烧用清开灵,感冒用双黄连,心血管疾病用香丹针”的西医式口诀却甚为流行,这无疑增加了不合理用药的风险。
此外,中药注射剂本身成分就极为复杂,如果再与其他药物联合使用,就更增加了出现不良反应的风险。而这些注射剂与其他抗菌药物、输液合用,在临床上却十分普遍。药物用量过大、静注速度过快引起不良反应的事件也时有发生。
临床医生也同样对中药注射剂的使用存在疑惑。很多中药注射剂的说明书上都写着“对本品过敏者禁止使用”,但无论是国家标准、还是药厂,都没有向医生提供如青霉素皮试那样的中药注射剂过敏检测方法,以致有些医生在使用中药注射剂时格外小心翼翼。
至于中药注射剂到底该何去何从,其中一种较为“极端”的观点是:成分不清晰的中药注射剂就应该退出药物市场。
广西一家中药生产企业的负责人就对《财经》记者表示,混合物中药注射剂是因为“历史因素”才发展起来的,在科学层面上还不能保障其安全性。实际上,当初这家企业在选择战略时,便毫不犹豫地将中药注射剂排除在外。
周超凡则表示,中药注射剂是几千年来中药剂型的突破性创新,存在问题在所难免,但临床实践表明,一些疾病尤其是一些危急重症、疑难病症要用中药注射剂治疗。实验研究则显示,中药注射剂对进一步研发新药有重要意义,例如,一氧化氮对心血管、免疫、神经等系统具有重要的生理功能,人参注射液、葛根素注射液等多种中药注射剂被证明有调节一氧化氮的生理功能,对新药研发很有参考价值。
不过,他也承认,改变现有的体系的确势在必行。鉴于中药注射剂直接注入体内,质量要求很高,故其组成药味数宜少,最好不超过三味。
此外,在中药注射剂上市之后,一定要加强再评价,即采取企业自行再评价和国家依法再评价相结合的办法,并针对问题做出相应处理,如修订说明书、限定用量用法,甚至召回或吊销文号等等。其中,尤其是对于《药物不良反应信息通报》中通报的品种、质量标准欠完善的品种、组成药味较多的品种等,进行重点评价。
11月6日,国家药监局新闻发言人颜江瑛透露,前一段时间,该机构已经针对中药注射剂开展了再评价的工作,也对一些中药注射剂修改了说明书,包括撤销批准文号、改变给药途径等。
而在海军医院教授、前国家药监局药物评价中心专家孙忠实看来,无论单体中药注射剂是否属于“中药”,最关键的仍然是要做到安全、有效。
“这才是最重要的。”他对《财经》记者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