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是第一回听到风入松书店关张的消息了——对于一家以销售人文学术图书为主的民营书店，惨淡经营不稀奇，步履维艰也不稀奇，稀奇的是每一次总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如是者很多年了——以至于前些日子听说风入松到底熬不过这个燠热的夏天已经关门大吉，并没有过多的惊诧错愕，茫然若有所失之余，唯剩下一声流水落花春去也的轻叹了。

 

经营人文书店殊非易事。好在王炜先生在学界、书界人脉畅通。在创办风入松之前，他先是在北大外哲所念研究生，继而留所当副教授。他与同窗甘阳等人组建“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推出“文化：中国与世界”学刊和“现代西方学术文库”、“新知文库”两套丛书，在知识界影响甚深。那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事了。忘了是1995年年底还是1996年年初，风入松正式开业。亲往道贺的学者，依稀记得同辈的有周国平、徐友渔、陈嘉映、赵汀阳、朱正琳，上一辈的有季羡林、张岱年、邓广铭、任继愈。如斯盛况，仿佛重回上世纪80年代，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那年月风入松确然红得不得了。营业面积的扩大同时也带来了销量的节节上扬，王炜一鼓作气开设了“风入松茶座”，举办学术沙龙，也组织签名售书，做得风生水起，叫好又叫座。记忆中，影响最大的是为三联新书《陈寅恪的最后20年》举行的一次研讨会，邀请了陈寅恪先生当年在清华及西南联大的学生和同事季羡林、邓广铭、任继愈、张岱年、王永兴、李赋宁等出席，都是名震读书界的大学问家。他们追忆故人，感念师恩，句句说得真切说得深挚，很是感人。那是物质匮乏而精神富有的年代。风入松适逢其时，生意越做越兴旺，也算历经了弹指一挥般短暂的顺风顺水。那时候我经常在店里邂逅王炜，确实比以前更加忙碌了，神采也格外焕发。

 

我和王炜最后一次见面，是在1998年。那天，我陪一位朋友去他的办公室谈事，他坚持要请我们吃饭，就在书店对面的一家烤鸭店。席间，他谈兴甚浓，谈到三年的得失甘苦，谈到今后的扩张计划，谈到割舍不断的书店情结。“经自己的手传播活生生的文化，比闷头爬格子对我更有吸引力。”说完，他微微一笑。

 

可是，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此后一段时日，坏消息接踵而至。先是听说他擘画已久的王府井分店流年不顺；而此番东扩失利也为书店日后的衰败埋下了隐患。不久又听说他因经营思路分歧退出了书店。到了2005年，突然听说他心脏病发去世了，终年五十七岁。那时他筹划的新书店正在装修，连名字都已经取好，叫“林中路”。新书店终究胎死腹中，而风入松也愈发回天乏术了。

 

都说网络时代了，纸质图书渐趋式微，实体书店前景堪虞。这已然不可避免。而人文书店首当其冲。当今之世市场价值挂帅，社会风气流于低俗、浮躁、急功近利，谁还费心读那些无补于实际谋生之本领、不合时宜的人文学术书籍？风入松在风雨飘摇之中苦苦维持苦苦支撑，真是异数！

 

风入松在北京大学南门不远处，地下一层，墨绿色的隶书牌匾最不起眼。一进去，正对着入口的墙上有一行字：人，诗意地栖居。那是海德格尔的名言。王炜一度潜心研究存在主义和现象学，对海德格尔造诣尤深，他的导师便是大名鼎鼎的熊伟先生，海氏亲炙弟子，在华唯一嫡传。这句口号标举了一种信仰、一种情怀、一种对人文理想的固守和坚持。拐进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书店，满室书香扑面而来，确然是庸碌红尘中的一片净土，抛却俗务、留得残荷听雨声之所在。

 

而今，地下室的风景终于消失了：一脉书香从此飘散，一段流金岁月从此殒落。

 

《科学时报》 (2011-07-14 B3 社科 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