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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若珺 来源:科学时报 发布时间:2010-3-18 9:14:50
一种技艺

《海涅诗选》,[德]海因里希·海涅著,欧凡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4月出版,定价:9.90元

 
□浙江大学 黄若珺
 
坊间海涅诗的译本不下四五种。虽然近年来翻译浪漫派的诗不太时兴了,无疑海涅依然是声誉最高、最被热爱的诗人之一。可诗人与诗总也得分开来看,海涅诗才卓绝,世人皆知;但问起他的诗,中国读者却不一定给得出一个个人化的评价。因为一个不懂德文的中国人需要读译本,而海涅诗的中译本有时是不当他的盛名的。在我看来,海涅的诗是极富挑战性的:它婉转的音律、非凡的柔情,加之一贯的寓言和童话的色彩、民谣和俚歌的味道,要求翻译者有罕见的才华。这种才华首要的表现在融通汉语以辉映海涅的语言,其中就包括对押韵这种古老技巧的真正复活。因此,可以说,欧凡先生的这一小册《海涅诗选》绝不会淹没在形形色色已有的译本中,而是会徐徐升起并最终光照前人,因为它正展现出这种才华。
 
一个海涅的译者想要取悦读者是多么困难:海涅声名太大,他的天才又恰好是纯抒情的,因而一开始读者的脑中就有了一个预设,或称一个“理式”(ideal),它提示我们海涅的那些抒情小调应该是如何的悦耳:它们应是最谨严的结构、最美妙的措辞和最天淳的思想的结合,即使它的平白如话也是情感上的耳目一新。我们怀着这样的“理式”去寻找海涅,无比渴望听闻那不同凡响的音乐,但这也往往让我们更快地失望。翻译浪漫派的诗,摆在译者面前的困难是很明显的:如何把一种平白如话转化为另一种平白如话?又如何把一种耳目一新转为另一种耳目一新?别忘了这其中隔了两百年时光,在这两百年中西方现代诗的大繁荣已经把我们的眼光抬得很高。如何在中文里依然保持海涅的天淳、丰沛,他的无一词可以易、又每一韵尽得风流呢?如何把梦幻经验周围的那层灵晕完好地(奇迹般地)保存,尽力地去除松散,避免俗化(这些正是浪漫诗的大敌)?如此种种问题也是劈头盖脸地打在读者身上的。
 
欧凡先生很好地处理了这些问题。作为成长在台湾的老一辈翻译家(“老一辈”我是指年龄上,就出版时间来看他是新近的),他比如今大陆的译者更自觉地返诸“大”汉语,这里我指的是他打破文言和白话的界限,融通整个语言,把许多美妙的表达方式和较生疏的字词解放出来。这就造成了他的译文严格紧凑,但韵式奇特。他不仅完全遵循原文押韵,而且在语气和用词上也极力模拟原作,这种模拟又是在充分调动汉语资源的情况下进行的;他的押韵越新鲜越奇特,就越增加了整体的紧凑和严格,对位似的音乐恰恰迸发自押韵的奇巧无痕;古字的使用赋予每首诗以重量,重新激发了读者的敏感力。从这里,我们读海涅早期的小叙事谣曲,感觉精致明快,毫不拖泥带水,亦无旁枝错节。这些迷人的短歌、杂咏、插曲、吟哦曲,语言是浅婉的,思维是纵深的;它们有的深蓝黛绿,似深海的歌唱;有的番红赭褐,似鲜血的暗淌。海涅的叙事才能类似于古寓言家和童话家,他的还乡曲和情歌绕开了歌德的影响,别开另一番幽怨境界。在他早期的创作中,自身的激情很好地和德国民族传说的激情联合在一起,此中隐隐可闻《尼伯龙根之歌》和乡间童话故事的回响。
 
欧凡先生赋予海涅以古意(我们也常说起诗歌创作中的古意),实并非依靠唤取中国古诗中的意象来进行,而是着眼于语言。自新文化运动以来近百年,汉语从起先的获解放、获跳跃,到现在渐渐地俗掉、油掉、常用字汇量大大减少、意项简化丢失,我们不禁要想,是否有可能在封闭的古文和油滑的今白话之间作一有机的调和?我隐隐感到,汉语中(事实上任何语言中都)存在着一部分可称为“本质”的语言,它们的美超出了白话和文言的区别,它们的流传和运用是随着中华文化而进行的(比如很多叠声词就最本质最动人)。这部分语言清澈凝练、况味悠远,它在我们心中唤起类似乡愁的感情,既勾连过去又敞开向未来。融通文字则古意自现;欧凡先生几乎实现了这种理想,他在主题上忠实海涅,语言上力透“中国性”,有时以山歌的语气译谣曲,以怨诗的意味译情诗,体现出“中国性”和“德国性”奇妙的嫁接。我们不妨读《还乡吟88》:
 
“告诉我,你美丽的小情人
 
如今何在?你曾以丽辞清腔
 
为她咏唱,当法力无边的
 
魔焰奇妙地烧彻你的心房。
 
那熊熊烈焰如今早已熄灭,
 
我的心凄凉似秋水寒潭,
 
这本小小的诗集正是盛着
 
那段浓情蜜意的骨灰坛。”
 
译诗与译散文太不同,散文尚可希冀一个定本,但诗歌却不太可能。随着中国懂外语的人越来越多,翻译这项事业的意义要重新考量。它将越来越作为艺术的一种而存在,而非首要为了达意;译家所珍视和在意的方面也会变化。因此,诗歌翻译非但不会成为多余,反而会有新的突破,人们也必定要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些大人物——歌德、雨果、济慈、海涅……因为对他们的翻译还及不上他们真正的荣光。从这个意义上看,庞德式的迻译和逐字逐句的翻译之间长久的争辩(如今作为艺术上的两种观念)也变得没有必要;从这个意义上看,欧凡先生的这本《海涅诗选》,同梁宗岱先生《一切的峰顶》(20世纪30年代)、叶维廉先生《众树歌唱》(20世纪60年代)一样,是一部珍本,同样开风气之先——对于年轻一代的读者来说,这本由醇美的措辞、无痕的韵律织成的集子饱含古典复兴的意味,这可能不是欧凡先生的本意,但事实就是如此——艺术地看,四十年、七十年算什么?完全可以将它们等量齐观,看作一种开端、一种启迪、一种纪念;而多么奇怪啊,这三本集子又恰好都是杂选集,这再次证明了真正的艺术是偶然,而这种偶然又指向流传,指向不朽的可能。(本文获三等奖)
 
《科学时报》 (2010-3-18 B4 精神 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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