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国科学报》记者 孙滔
2023年6月26日,是清华大学自动化系博士生卢睿的人生重要节点。
那是卢睿在南京一家科技公司暑期实践的第一天。当晚在员工宿舍里,他像往常一样刷着短视频,不经意间看到了一个爆火的数学动画视频。这个科普视频是有关一个橙色的火柴人跟一堆数学公式决斗的故事。它其实是在讲数学的发展史,形式很新颖但一部分内容让普通人很难理解。这时候,卢睿看到了一条评论,“我需要一个数学区UP主逐帧分析这个视频” 。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中了25岁的卢睿。他立刻意识到:往常在微信公众号写数学可能没人看,但剖析这段火柴人动画,必能引爆流量。就这样,他的一个尘封已久的计划在当晚就启动了。他要成为一名科普UP主。
他在暑期实践第一天就翘了班。他用两天制作完成并上线第一条视频,播放量在一天内就突破200万——别人一年才能涨粉十万,他半月就做到了。
到今年5月份的时候,卢睿意识到成为百万粉丝UP主不成问题了,于是打算写一篇长文,好好讲讲自己做科普的理念。三易其稿后,他于6月14日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发布了一篇题为《讲数学两年百万粉,我终于实现了这场复仇》(下称《复仇》)的文章。他说,他故意用了略显夸张的“复仇”字眼,其实讲的是怎么独立思考、真正成为自己的故事。
卢睿说,这是一场大家都不知道的“复仇”。
2024年,卢睿在B站UP主交流活动中
“复仇”
考试中的标准答案,以及所谓的人生正道,是卢睿的“复仇”对象。
对于考试的死板,他有诸多切身的感受。在初三一次数学考试中,试卷题目出错了,本来是求解阴影区域的面积却变成了计算微积分。老师当场修改了试题,但他还是按原来的错题强行推出结果,并解锁了朴素的黎曼积分。最后,他却得到了老师一个无情的“叉”。
本来彰显实力的操作却被否定,这给了他很大触动。这并不是最后一次。
大学一年级的微积分期中考试,让他至今都耿耿于怀。因为最后一道5分的题比较难,卢睿解题时用了偏数学分析而不是中值定理的方法,助教直接给了一个“大叉”。于是他找到任课老师理论,询问为什么扣分。老师指出,因为没有用到递增条件,肯定不对。
“那您说哪里不对。”他要斗争到底。
师生就在清华大学6A007教室开始掰扯,谁都不想服输,完全不顾午餐时间的饥肠辘辘。
就这样,为了这道5分的题目,他和任课老师进行了连续4周、每次至少半个小时的辩论。最终老师给了他3分,但因为没能写清楚关于delta的细节而扣了2分。
他曾把这件事写到了学生节的脱口秀里。
令卢睿愤懑的是,在这些考试中,真相并不重要,学生只能按某个指定的模板思考,用课本工具箱里的方法解题。在他的眼里,这些考试考察的根本不是所谓的知识和思维方式,而是在做广播体操,“动作固定、节拍死板,除了符合标准之外,没有任何发挥空间”。
推而广之,他看到整个社会体系同样建立了一套标准,“18岁好好高考,22岁考研考公,35岁之前尽快爬到管理层,结婚买房,生娃养老”。他看到,这个标准答案的后果是令人恐惧的:人们的思维被限制在了一个闭塞的围栏中,无数各具特色的自我被泯灭了,整个社会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被锁死了。这些人辛劳忙碌了一辈子,成为随时可被替代的工具人。
卢睿说,随时可被替代,让内卷“血淋淋地”发生了。
早在本科期间,卢睿就勇于公开表达自己的想法。他展示出了反思的姿态,甚至曾经当着时任校长的面吐槽教学和学风。
2019年11月,计算机科学实验班(俗称“姚班”)四年级的卢睿,发表了一篇题为《浅谈清华学风、课程内卷、特奖与其他》(下称《浅谈》)的文章,该文甚至引发了当年社会舆论对内卷的讨论。
他们必修课的学分是国外名校的两倍之多。即使学校推行学分压缩改革,却“减价不减量”,“内容、作业和考试一点没有减,每天依然是忙死忙活”。卢睿觉得这种学分压缩不过是在做“压缩饼干”。
不仅如此,一些老师热衷于漫灌式填鸭,总是走马观花地读稿、抄讲义、背证明。每当老师回头问:大家听懂了吗?没有谁会说听不懂,大家不敢作声。
“反骨”
卢睿的“反骨”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在很小的时候,他就要争夺主动权,对抗父母的控制欲。卢睿说,他和父母之间的攻防都可以拍成纪录片了。
为了玩电脑,他自学撬锁,把原配钥匙贴在铝片上,然后用剪刀剪出新钥匙。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用拖把的木棍端制作了一个传动的机械臂,从防盗网伸进去打开电脑主机,并操作键盘鼠标。他还自学了密码破译算法,破解一个名为“网络爸爸”的儿童上网管理软件。这震惊了父母,导致他们放弃软件管理手段,直接收走了路由器。
卢睿自己也承认,“我反骨太强了,(父母)根本顶不住。”
高中时期的卢睿
回头看,多年以来他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延续了当年的对抗姿态。
不过到了大学,卢睿觉得自己还是走了弯路。
他的大二、大三过得异常痛苦和焦虑。他在高中时期从来没有考到十名以外,但这种骄傲在清华遭受了沉重打击。在第一个学期的电路原理课考试中,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半个小时,他还没有算出任何一道大题,填空题也空了一半。望着试卷上两个电感、一个电容拼成的电路以及草稿纸上的二阶微分方程,他几乎要哭出来。最后,这门课只拿了个C+。
那门电路课正是他在《浅谈》一文中提到的,“内容实在太多,上课老师没有讲明白,考试考得又多又难”。
焦虑随之而来。电路课是他们的重点专业课,想到这个成绩会拖累整个大学的成绩,再想到他可能无缘各种奖学金评选以及保研申请,甚至找工作时也会低人一等,他顿时觉得整个人生晦暗无光,大好前程似乎从此没有了。
这样的打击不止一次,学渣这个字眼开始在这位做题家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抑郁心结也随之而来,“生活中的一切都没有意思,每天睡不着觉、起不来床,回避各种社交活动,和父母打电话时还要打起精神,扮着笑脸”。他开始寻求心理咨询。
他辗转反侧很久后终于想到:为什么要把人生的希望、未来个人的价值全部都寄托于考试成绩?
“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潇洒地、坦荡地、积极地走自己真正该走的路?”他发出质问。
卢睿开始反思自己的大学生活,自己的大部分烦恼和痛苦原来都是优绩主义带来的。
半年的学生会工作,也成了他在清华的“弯路”。他说,“那是我最后悔的事情”。因为花了很多的时间,他一直都在做搬砖者的角色,做着形式化的事情,参加着无意义的社交活动。
再度审视大一微积分期中考试那件事时,他承认,因为期中考试占科目总评成绩的30%,“一定要拿4.0”的执念是驱使他跟老师争辩到底的动力。那时候的他心中放不下绩点,甚至到了锱铢必较的程度。
大四的卢睿在申请季颗粒无收,于是他决定延毕。2021年6月18日下午,延毕一年的卢睿考完了最后一个科目。他站在清华六教ABC三个区的交界处,想起了姚期智对同学们的嘱咐:
“相比一个平均成绩很高的成绩单(每门课都是90分以上这种),我其实更希望看到一张有故事的成绩单。它上面或许有B、有C,但是有几个A+。对这几门A+的课程,你知道很多老师都不知道的东西,来到了它的前沿,并且真心实意地喜欢这个学科。”
2021年毕业典礼上,卢睿(右)和姚期智
UP主
“整个视频的一开始,我们的主人公出生在一片虚无之中,我们叫他小橙。小橙呢,突然看到头上飘来了一个1。这个1其实很值得玩味,因为它就是数学世界的源头。当原始人第一次把一个个具体的事物抽象成一个概念,也就是数字1的时候,纷繁的世界就此展开了。”
这是卢睿在2023年6月27日晚上线的第一个视频的解说词。第一次录制,他就展示了讲故事的娴熟——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他讲的故事是接地气的。那些数学思想会恰如其分地展示出来,比如,“我为啥要在这里停顿呢?这不就是一直加1吗?其实这里蕴含了十进制的概念”。
卢睿一直在锤炼自己的科普风格。他在大一就开了微信公众号,开始数学科普写作。他的笔名叫宜城漫士。宜城是他的家乡安庆市的别称;漫士,自然就是不受世俗约束的文人——是他在初中时期效仿北宋书法家米芾所取,后者自号襄阳漫士。
卢睿的母亲是一位初中教师,或许在娘胎里他就在学习如何讲课。
中学老师出于省事和锻炼他的目的,让卢睿站上讲台为同学们上课。到了大学高年级,他还加入了答疑坊,成为固定时间、固定地点为同学们答疑解惑的志愿者。他的讲解基本上都是五星好评。
好的讲解和差的讲解差别在哪儿呢?他认为,好的讲解不会一味图多图难,而是知识点的选取恰到好处,所讲的知识脉络是清晰的。好的讲解总是从一个人生活中的经验出发,一步步牵线搭桥,搭到复杂幽深的新内容,而不是讲者自己都没弄明白让听众费劲去猜。
在讲课这条路上,姚期智先生是他的引路人。卢睿是在大二加入到姚班的。
姚期智会把自己的研究思想化繁为简讲给大家,让学生们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举重若轻。
“几个百万富翁想攀比一下到底谁更富,但是又不想泄露家产,怎么办呢?”貌似这是一个生活化的场景,其实是来自姚期智1982年的百万富翁问题,其本质是隐私计算思想。
姚期智还会在这个问题上再进一步:如果想知道最富有的富翁家产是多少,又该怎么办?
这些问题让同学们意兴盎然,那是一个崭新的数学世界。在这种无穷的脑洞中,他们感到震撼的同时,更有一种“爽”的快感。
卢睿很骄傲的一件事,就是他解出了姚期智的一道密码学中的经典问题:一个山洞中间有一扇带锁的门,只有把锁打开才能通行前后两个山门,如何证明某人有这把锁的钥匙,同时不想给他人看到这个钥匙?
这正是零知识证明的思想,即证明某件事,但不想在证明过程中透露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卢睿的B站主页
他把这种讲课的能力归纳为深入浅出——只有深入掌握才能生活化地输出。“真佛只说家常话,引经多为门外人”,“真佛”从来不会一味引述晦涩抽象的概念和定理,那只能说明讲者没有掌握其中真谛。
他喜欢发散式、娓娓道来的讲授风格,这有点接近数学科普前辈顾森(笔名Matrix67)(详见《一个北大毕业生的佛系人生:没写过简历,没用过微信》),后者正是卢睿在中学的偶像之一。他几乎读完了顾森所有的数学科普著作。
国外一些经典教材中会有很多“闲话”。他认为,那些“闲话”才是无比重要的,它们真正体现了作者的深刻理解。如今他的科普视频也会频繁出现这样的“闲话”,他说,“有很多比喻和用词,我都是经过精心考究的。”这也正是受顾森的科普风格影响。
纠结
科普是他的长期主义价值所在,也是一种道义坚持。当年他在学校发声时,有人批评他只会空谈而没有付诸改变的行动。作为一个清华人,他自然不能忍受这种指责。做数学UP主,就是他反驳现有教育体系的最好方式。
对于何时行动,他一直在等待。他本来打算博士毕业后开始做视频科普。直到2023年6月26日的傍晚,那个机会不期而至。
写《复仇》是他的一桩夙愿。除了总结性的小传,他还想告诉读者,账号“漫士沉思录”不完全是知识输送,其背后是真诚的、宏大的情怀。作为一个曾在优绩主义内卷中胜出的人,最终被这种主义反噬。痛定思痛,他希望新一代的学生不要重蹈覆辙。
他有着极强的行动力。本来自己当年没做过视频,也不会做动画,更不会剪辑,于是赶鸭子上架,他把准备期末考试速通的魄力拿了出来,熬了一日一夜,就把第一条视频发出来了。
他足够坚定。更早些时候,2022年年底,他就跟朋友说起过自己的科普追求,以及打算做数学科普UP主。朋友劝他,这个赛道太卷,谁关心这事呢?卢睿却坚信自己能达到其他人达不到的境界。
他自认有一些“匪气”,也就是突破既有规则、能够跳出来的思维方式,甚至还会“掀桌子”。如今看来,正是这种“匪气”,让他最初的视频宛如资本家的原始积累,有很多直接的、野蛮的东西。
如今,卢睿到了一个纠结的阶段。他已经博士生四年级,该明确自己未来的职业走向了。
相对于一个成功的UP主,他的科研生涯略显“乏味”。尽管他已经发表了9篇顶会论文,其中第一作者论文就有3篇,引用次数已经超过870。
他的研究是人工智能的理论方向。令他苦恼的是,很多科研工作功利性太强,而他更喜欢做追问为什么的课题。比如他想知道,人工智能生成的人物图像为什么会多一根手指头,最后他发现这是由于大模型只会在每个位置各自生成,而缺失了整体认识所致。
这样的研究虽然有趣,但不太讨好且不确定性很大,引用次数也不会特别多。
对于物质需求,其实他当下的科普收入已经远远超过自己博士生的收入。尽管如此,卢睿仍然难以抉择将来是否全职去做科普。
首先,目前人工智能正是蓬勃发展的时期,如果转型,就会有很大的机会成本损失。对于科普创作,如果只是业余兼职,不需太多考虑经济利益,而创作一旦为钱所牵绊,他担心内容会媚俗、动作会变形,最后失去初心。
全职科普还会面临更大的生存和发展压力。他看到有的UP主在名气重压下如履薄冰,甚至出现抑郁症的躯体症状。
还有就是,他一直觉得自己应该站在一线,这样能一直获取最新鲜的知识。他愿意追求这种知识自由,不愿意一味消耗之前的积累。
他完全不担心自己做不好科普,何况他还有很强的经营头脑。之前合作做视频的姚班学弟因为压力退出后,他自掏腰包办了一场科普视频的比赛。那些获奖者就成了他制作视频的合作者。
2024年底,卢睿参加新国辩(国际华语辩论邀请赛),辩题是《我不愿意做一个合群的人》
愿景
在旁人看来,卢睿的纠结或许有点凡尔赛了。
他在清华曾选过一门射击课。他发现,当你越想瞄准的时候,手腕就会轻微地抖动;当你有意识地用力扣扳机,反而更容易脱靶。所以高手讲究的是,射击要如同走火般地无意击发,慢慢用力,“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扣动扳机”。
这也正是古人论射箭所提及的,“左手如拒石,右手如附枝,右手发之,左手不知,此盖射之道也。”
这给了卢睿很多启示,“我感觉很有老子的那种禅味,就是无为而治”。一件事情你越用力去做,反而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卢睿在射击场上
如今在做视频的时候,他不再刻意追求播放量和粉丝数,而是秉持了一种比较平和的、自然的心态。
他不再完全依赖流量秘诀。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的有趣之处在于,很多秘诀或经验模板都有测不准效应。人类的注意力太复杂了,不如以自己的注意力为中心。
他的心得也屡屡被证明:不被流量裹挟,不被外界审判,以这样宠辱不惊的心态去做事情,反而能做得更好。
他把自己所有的努力视作对抗内卷,也就是对抗僵化模式。人们想要成功,似乎只有参考成功经验;人们都在追求同质化,最终的结果自然就是拥挤不堪,每个人都很辛苦,但整体效果和效率没有提升甚至下降。人生并非只有一条康庄大道。
他的结论是,要成为艺术品,不要做工业品。因为工业品的核心特质是标准化、流程化,但是易于替代。身为工业品,其倾尽全力的结果,无非就是标准化的指标比他人高出个位数的百分点,而随着零件老化,这颗螺丝钉很容易被替换。
只有艺术品是不可替代、不可复制的,但这个选择需要巨大的勇气,且没有多少前人的经验可循,需要自己探索、规划、打磨。
其实他在本科时就得到了类似的答案,那就是他在《浅谈》一文的结尾所写的,“做你自己的特奖,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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