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奋斗者”号载人球舱在10909米深海顶住2000头非洲象的压力,当长征五号氢泵叶轮在- 253℃超低温下以超音速旋转,当C919大飞机国产发动机的钛铝叶片划破长空—— 这些 “大国重器” 的核心部件上,都凝结着中国科学院金属研究所研究员杨锐团队的执著与创新。
2025年,杨锐获“全国先进工作者”称号。他的人生轨迹,恰似钛合金材料:以坚韧承托使命,以突破定义边界,在“上九天”“下五洋”的征程中,成就科学家与国家需求的同频共振。
杨锐
深海苍穹的“建舱者”
在“奋斗者”号万米载人潜水器的钛合金球舱内壁,一道几毫米宽的焊缝,藏着中国深潜技术的突破密码。这枚直径2米的球舱要承受110兆帕水压——相当于2000头非洲象站在成年人背上,而当时国际上最先进的美国“极限因子”号,用Ti64钛合金仅能实现2人载客,且无法用于常规科考。
“要载3人,必须让钛合金强度提升20%,还得能焊。”杨锐告诉《中国科学报》,在2012年接手载人舱材料攻关时,他和团队面对的是完全的技术空白。
他带领团队从合金设计底层逻辑出发,提出“消除焊接脆性”的新思路:以理论计算为指导调整钛、铝、多种过渡族元素配比,在保持韧性的同时提升强度。仅合金成分调试就经历12轮实验,每轮都要测试本体材料和焊缝退火处理前后的力学性能,最终研制出Ti62A钛合金。
2019年,当球舱在洛阳某研究所完成焊接后,随炉样品力学性能全部合格——这是确保万米水压下球舱安全服役30年的关键。
2020年11月10日,“奋斗者”号抵达10909米深海,创下此纪录后不久,中国已成为世界上万米下潜人数、次数最多的国家。
杨锐常常感悟建制化科研的能量:“106位科研人员、200多名工人跨越7个省份,历经14道工序,在3年零3个月里开了65次协调会,才让这颗‘深海之心’跳动起来。”这项成果入选“十三五”国家科技创新成就展,成为海洋强国的鲜活注脚。
苍穹“铸心者”
同样的突破,也发生在长征五号运载火箭的“心脏”里。液氢液氧发动机的氢泵叶轮,要在接近绝对零度的-253℃环境下,以每秒550米的速度旋转——比音速还快,而铸造叶轮曾在试车时爆炸。
“美国航天飞机因这一技术瓶颈推迟3年,我们不能等。”杨锐团队临危受命时,面对的是国内空白的钛合金粉末近净成形技术:叶轮尺寸收缩率高达33%,精度却要求控制在0.1毫米内,相当于3根头发丝的直径,控制难度远超传统铸造。
他没有走“反复试错”的老路,而是带领团队用计算机模拟粉末致密化过程,提前预测收缩轨迹,再通过实验验证优化。1年突破关键技术,18个月交付产品,最终叶轮制造精度比其他同类产品提升1倍,氢泵效率达76.5%,由此彻底解决了我国大推力氢氧发动机“卡脖子”难题。
2016年长征五号首飞成功后,杨锐团队获五部委联合颁发的“长征五号运载火箭首次飞行任务突出贡献团队奖”,这项底层技术至今支撑着嫦娥五号探月、天问一号火星探测等重大任务。但是,“从实验室的模拟曲线到发射场的成功轰鸣,这一步我们追了15年”。
在C919大飞机的国产发动机研制中,杨锐团队的创新同样“剑指核心”。钛铝能让发动机叶片减重50%,但常规精铸技术的表面反应层太厚,无法实现无余量铸造。
他带领团队发明高稳定性氧化钇面层技术,将反应层厚度从100微米降至5微米,也就是说,降低了一个数量级,在国际上首次实现工业化应用。
如今,这项技术已用于长江1000发动机低压涡轮叶片,并支撑长江2000发动机研制,成为我国商用航空发动机自主化的关键一步。
产业链上的“织网人”
“辽宁年产8万吨海绵钛,占全国40%,但高端钛材却要从国外省外买,再运回沈飞、黎明公司用——这链条必须接上。”在辽宁工作41年的杨锐,对本地钛产业的“痛点”了如指掌。
2024年,他牵头的辽宁省科技重大专项“高端装备用金属材料创制”(下称“专项”)启动,省财政投入2亿元,企业配套3.8亿元,联合5家高校、18家企业组成攻关联合体,目标直指“原料—加工—应用”全链条贯通。
在沈阳某产业园的车间里,基于杨锐团队技术改造的钛合金紧固件丝材生产线正高速运转。这条生产线产出的丝材,曾获2014年国防科学技术进步奖二等奖,如今已用于多型产品,年产能突破100万件,成本较进口降低40%。
“光有配方不行,得告诉工人怎么轧、怎么焊。”杨锐常带团队蹲点车间,把实验室数据转化为“轧制温度1050℃±5℃、变形量30%/道次”的具体参数。
这种“实验室到生产线”的闭环思维,贯穿他几十年的科研生涯。
自1995年结束在剑桥大学博士后工作回国后,他带领中国科学院金属研究所钛合金团队完成近百项国家级任务:从军用钛合金棒材到深海钛合金管材,从航天钛合金锻件到医疗钛合金植入物。
这种“扎根地方、服务全局”的担当,早已融入杨锐科研基因。上世纪90年代从剑桥大学回国时,他放弃前往香港等地工作,回到中国科学院金属研究所,正是看中辽宁作为我国金属材料研究重镇的产业基础。
多年来,杨锐团队先后入选国家首批国防科技创新团队、中国科学院首批“青年创新团队特别支持计划”以及科技部重点领域先进钛合金及工程应用创新团队……成为面向国家重大需求、不可或缺的战略研究力量。
科学家精神的“钛级传承”
“1976年元旦,上小学的我读到毛主席《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句子让我热血沸腾——那时怎会想到,40年后能亲身参与圆这些梦?”杨锐的感慨,道出了科研人生与时代使命的深刻联结。
这份交织体现在敢于突破的勇气里。当年万米载人舱方案争论时,国际上流行透明玻璃舱体,国内不少专家担心“钛合金会落后”。杨锐顶住压力,从断裂力学公式推算:钛合金的安全承压能力是玻璃的84倍,更适合长期科考。
而杨锐所用的公式,正是他博士导师的博士导师埃贡·奥罗万于1948年在卡文迪许实验室修正完善的。这个公式的又一次硬核应用,体现了科学传统的直链传承。
历史验证了当年的判断和选择。13年过去了,4个玻璃舱方案已经永远停留在图纸上,而“奋斗者”号已完成克马德克海沟国际联合调查等重大任务,日本《日经亚洲》和美国《海洋技术评论》高度评价其载人舱使中国在深海探测领域遥遥领先于任何其他国家。
“创新不是跟风,是基于科学的独立判断。”这是他常对学生说的话。
“材料是工业的骨骼,钛合金的韧性与强度,恰如科研工作者需要的坚守与突破。”从剑桥博士后到钛合金领航者,从实验室配方到生产线产品,杨锐深耕钛合金领域38年,如今,他正带领团队攻关新一代耐高温钛合金,目标是支撑高超音速飞行器突破2000℃耐热极限。
杨锐团队在钛合金实验室。本文图片由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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