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国科学报》记者 孙滔
2024年9月27日晚上9点,俄罗斯的西伯利亚东海岸昼夜温差很大,王甲乙和师兄于皓丞、师弟徐其来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暂住的地方。当师兄推开集装箱小屋门的瞬间,屋内的篝火映红了他的全身,这在繁星满天的夜里显得格外绚丽。看到这个难得的场景,王甲乙迅速按下了相机快门。
王甲乙是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的一名博士研究生;于皓丞是他的同门师兄,如今已经是该校的副教授。他们是追寻金矿的地质学研究者,当时是在俄罗斯做金矿的成因研究。
他们未曾想到的是,7个多月后,王甲乙的这张照片入选了《自然》2025年“工作中的科学家”摄影大赛前六名,并在2025年5月15日出版的《自然》杂志发表,还赢得了500英镑及《自然》杂志的一年纸刊与电子版订阅奖励。
王甲乙入选《自然》2025年“工作中的科学家”摄影大赛的作品。
“咱这波也算是发表过Nature正刊了。”王甲乙在朋友圈的宣告不无骄傲。他的确值得这份骄傲,科学工作不仅仅是发表论文,就算这样的工作照片也会给学界极大的情绪价值。
更何况,在这位登山爱好者以及摄影爱好者看来,自己在“身体好、心态好和研究产出又快又好”的“博士生不可能三角”中,至少收获了身体好和心态好。至于另一个角,他说,有一篇论文即将投出去,还有一篇今年也能投出去,都是地质学高水平期刊。
如果正常毕业的话,这位来自济南的“00后”会在2028年28岁的时候拿到博士学位,而明年他就会去澳大利亚学习两年。换句话说,王甲乙距离“博士生不可能三角”的成功搭建只有一步之遥了。
看上去很美
那张获奖照片所呈现的远非他们工作的全貌,吃苦才是他们工作的主要组成。
就在那所篝火映照下色彩绚烂的小屋子里,当时至少有上千只飞虫在乱舞,“每天围着你飞”。他们的小屋坐落在一片开阔地上,附近是浓密的森林。那些飞虫是趋光的,看到小屋的亮光就飞蛾扑火般蜂拥而至。
因为夜里严寒,他们每天还得自己劈柴生火,这种体力活是必不可少的。
他们在俄罗斯多为地表作业,而在国内的工作环境则是另一个极端——酷热。矿井下常常高达40摄氏度,每个人都满头大汗。由于湿度大,王甲乙的相机更是“一秒钟就起雾”。他们还要背着满满的样品包,在数百米的斜井中吭哧吭哧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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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南办金矿,团队成员正在攀爬斜井。
矿井下不仅酷热、脏且潮湿,还有采矿的噪声。人们有时候对话都听不清楚,尤其是放炮的时候,“咚咚咚跟地震一样”。
另外,王甲乙很震惊身边俄罗斯科学家的松弛感,“每天早上起来,上午吃完饭开始钓鱼,钓上来的鱼主要用来做鱼子酱;下午出野外转一转,然后回来劈柴生火。这一天就结束了”。相较之下,王甲乙和师兄在国内工作时常常5点钟就要起床出发,一直到天黑才回来,之后还要整理当天数据到半夜,第二天又是如此。
王甲乙已经习惯了艰苦,并不觉得这些是什么困难。在野外,紫外线异常强烈,有时候毫无植被遮挡,被紫外线灼伤是司空见惯的。他们的脸上会起小泡,流脓水。
工作环境的艰辛给了他们另一个好处,那就是和导师以及课题组成员的关系变得亲密无间。
导师邱昆峰几乎每年都去野外,甚至生日都会在野外度过。他们同吃同住,很多时候手机信号都没有,只能聊天度日。因为王甲乙擅长摄影,地质学研究本身需要在野外大量拍摄,因此导师也倾向于带他多出野外。
师兄弟之间也一样。王甲乙会把导师传教的那句名言告诉其他专业的同学,“我们出过野外的师兄弟,那是亲师兄弟”。
爱上地质学
之所以名为甲乙,是因为一种迷信的说法:他的五行缺木,而在五行中甲乙为木。只是他并没有选择树木有关的专业,而是学了地质。
虽然本科学的就是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的地质学专业,但王甲乙在临近毕业时才真正对地质学来了“电”。
王甲乙在高中最喜欢的其实是物理,那是有公式、有准确计算结果的学科,然而地质学专业完全不一样,一进来他就有点后悔。他当时很认同美剧《生活大爆炸》中谢尔顿的那句断语——地质学不是真正的科学。尤其是大一、大二时学习的地质学,更像是一个经验性的学科,“定量的东西少,定性的东西多”。
他们中间流行的一个笑话正说明了这种尴尬:研究生入学,导师面试学生,问学生A:1加1等于几。学生A:大概是1或2或3吧。导师:你去学地质学吧。学生B:等于2.000。导师:你去学地球化学吧。最后一个学生面对同样的问题反问:老师,您想要什么答案?导师:很好很好,你就学地球物理吧。
那时候,王甲乙对地质学的理解就是不能较真。有时他觉得研究地质学就像盲人摸象——物理学家会等摸出它是大象的时候才发表论文,但地质学家在摸到肚子的时候就会赶快发表论文。为什么呢?因为地球系统太混沌了,“很可能一辈子也摸不完”。
他们推崇一种思想,那便是“见微知著”。比如他们看到一种标准化石就知道是三叠纪还是泥盆纪,看到一种沉积岩就能反推其沉积环境。换句话说,地质学家有侦探的底色。他们甚至会从课题组成员的无意之举或无心之言中,猜到对方在偷偷谈恋爱。
地质学的某些概念似乎有些牵强。他提出疑问:按照概念,砾岩的平均直径是大于2毫米的,那1.8毫米的难道就不是砾岩吗?
王甲乙直到大四上学期才真正“上道”。2021年10月,他使用扫描电镜鉴定矿物中的元素。这成了他地质学生涯的一个重要节点。
这对于王甲乙来说,可谓开了天眼,“我的天哪,这个矿物含有什么元素,一下就出来了”。之前他们本科生是通过外观、颜色和反射率等一些传统方法来推测其中元素构成,而扫描电镜能产生各种反映样品特征的信号,可以直接对特定元素做定性和定量的化学成分分析。
这让他找到了当年学习物理的感觉,感觉跟当年整个理科体系相通,“这个东西还是靠谱的”。他说服了自己,他要继续深耕地质学。
正值新冠疫情的2022年,王甲乙和临时同住的师兄于皓丞无法出校,于是在那个酷夏,他们一心扎下去,“猛干科研”。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把本科的基础加固了一遍,科研上更是突飞猛进。
“卷”的反面
王甲乙说,他对自己的总结就是“卷”的反义词。
他用能量最低原理来形容自己的状态,即系统的能量越低就越稳定,“也就是最不费劲的一个轨迹”。比如高考时没发挥好,他是不会去复读的。大三时甚至想过转而学习艺术类,或者直接工作,后来保研地质学了,他也就不折腾了。
他也不是完全躺平。当马上要投稿或者临近汇报和重大的时间节点,他也会熬夜猛攻一阵子,但大多数时间他保持着慢节拍。
在接受《中国科学报》记者采访时,王甲乙多次引用了科研圈子里流行的“金句”。比如,“博士跟博士的差别比人与狗的差别都大”。在他看来,有些人每天焦虑能不能发《自然》《科学》,有些人焦虑能不能发SCI,有些人则焦虑能不能发中文核心。相较而言,他是那个最不焦虑的。
王甲乙读博的方向确有特别之处。传统矿床学这个研究方向,相对而言不容易发顶刊,但胜在产出稳定——只要能把一个矿系统性地讲清楚,就能发表可以达到毕业要求的SCI文章。
在他们课题组,导师和师兄都能随时提供有效的研究帮助。加上他在大三就开始跟着导师,“大部分的核心实验在研究生之前就做完了,剩下的就是补充实验和理论总结”,这让他占了不少先发优势,有更多时间去思考并探索其他。
王甲乙的身体素质极好,他身高接近1米9,身材看起来略瘦,但他力量不错,“单臂引体向上4到5个,平板支撑最多可以长达1小时”。
他的登山爱好,更是跟地质学研究天然契合。大二暑假,2020年8月22日,作为学校登山队成员,王甲乙和队友在大雾弥漫、能见度极差的条件下,成功登顶海拔6178米的青海玉珠峰。如今,仅6000米以上的山峰,他就已登了三次。
2022年,王甲乙本科毕业时登顶哈巴雪山,手举地大校训。
在海拔6000米的地方,王甲乙最多“可能就消化出点问题,拉个肚子,然后吐一下就好了”。反观有的同学一登山就呼哧带喘,有的同学在西藏就出现严重高反,有的同学无法适应野外的旱厕……他们那一级从本科入学时的30人到最后坚持下来的不到20人,毕业后继续从事地质行业的可能不足15人。
王甲乙对摄影感兴趣。2021年,首届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科普作品创作大赛中,他掌镜的甘肃陇南李坝金矿科普视频获得了一等奖。在学校,他还曾作为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第一个入围北京大学生电影节的导演而闻名。之后还尝试过摄影创业,但发现自己更适合科研工作,他才放弃了继续创业。
王甲乙的导演作品入围北京国际电影节·第28届大学生电影节。
今年3月,经朋友推荐,王甲乙看到《自然》杂志第六届“工作中的科学家”摄影大赛在征集作品,“带着科学摄影作品上Nature”这个slogan吸引到了他。为何不试试呢?
某种意义上,这个无心之举给他成功搭建“不可能三角”增添了不少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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