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17日，对中国科学院策勒沙漠研究站（以下简称策勒站）而言，是个难忘的日子。这天不仅是第31个世界防治荒漠化与干旱日，也是被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授予“全球土地退化与荒漠化防治成功业绩奖”的三十周年纪念日。

但对中国科学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以下简称新疆生地所）研究员雷加强来说，这又是个普通的一天。他再次来到策勒站，眺望远方的沙漠，以及黄沙间涌动的绿意。

自从2024年11月28日，面积33.76万平方公里，我国最大、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正式实现绿色阻沙防护带工程的全面锁边“合龙”后，越来越多的人走进这里，寻找荒漠化防治的“新疆样本”。

然而，在雷加强眼中，“锁边”仅仅是个开始。“我们锁的是沙漠的边，保护的是绿洲，拓展的是人类发展的空间。”他告诉《中国科学报》，“‘锁边合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2024年，雷加强两次到塔里木沙漠公路实地考察。受访者供图

285公里的“硬骨头”

2023年11月13日，于田县重点工程开工，瞄准沙漠南缘和东南缘绿洲之间的285公里缺口，吹响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阻击战冲锋号。

“防沙治沙是生态工程，更是一个重要的民生工程。”雷加强反复强调，在我国北方，特别是新疆地区，塔克拉玛干沙漠带来了严峻的风沙危害和盐碱地问题，当地百姓苦不堪言，“不管是生存还是发展，防沙治沙是必须迈过去的一道坎儿。”

翻开地图，一片巨大的椭圆形低地横卧在天山和昆仑山之间，塔克拉玛干沙漠就镶嵌其中。封闭低洼的盆地地貌阻挡了周围水汽，再加上气候干旱、狂风呼啸，被形象地称作“死亡之海”。

不过，定睛细瞧，塔克拉玛干沙漠里也散落着点点绿洲。

“从自然条件上看，沙漠北边的1320公里是塔里木河，西边又有240多公里的叶尔羌河，南边1400多公里的风沙线中，也分布着很多沙漠绿洲过渡带。”雷加强告诉记者，同这些河流、沙漠绿洲过渡带相比，余下的285公里“空白区”，涵盖叶城县、策勒县、明丰县等风沙肆虐地区，是块实打实的“硬骨头”。

难啃，但并非无计可施。

“随着防沙治沙逐渐深入，我们的思路也发生了转变。”雷加强正了正神色，此前的治沙工作，更关注人类赖以生存的绿洲和重要基础设施，多聚焦在保护绿洲农田和铁路公路。而这段285公里的缺口，由于尚未直接威胁人类生存，暂时被搁置了。

然而，随着人沙关系的探索日益深入，“防线前移”成为治沙的重点。这285公里的“缺口”也成为“锁住”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关键。

“这285公里的治沙工作体现了‘三个治理’。”雷加强总结道，首先是源头治理，从守卫绿洲和家园的保卫战转变为主动出击的沙漠边缘阻击战；其次是系统治理，把沙漠边缘纳入治理范围，将治沙和治山治水、植被恢复相结合；最后是综合治理，阻击战是一个综合性的区域防沙治沙工作，“沙漠锁边”仅仅是其中一项工程。

“风沙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雷加强严肃地说，塔克拉玛干沙漠周边还有很多零星的沙丘，且随着河流改道、植被退化，新的危害正在形成，“‘锁边合龙’并不是锁死了所有的沙尘源，这只是沙漠边缘阻击战的第一步。”

对此，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政府布局了“一圈、两区、三线”主战场：3046公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受上下风口影响的10个县域风沙危害区和沙漠中的15个自然保护区，以及铁路线、公路线、河流线。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书写着“绿色答卷”，

“成了！”

2024年11月28日10时37分，历经381个日夜，在新疆于田县万花园防沙治沙区，随着最后一支玫瑰花苗栽下，现场爆发出一阵欢呼。这段285公里的“缺口”被合力缝补。“死亡之海”的版图上，飘扬起一条3046公里的“绿丝带”。

雷加强跟着学生们在塔克拉干沙漠考察。受访者供图

“沙漠不是敌人”

人类和沙漠的对手戏，早就上演了百年。

无论是淹没于漫天黄沙中的楼兰古城，还是近年来轮番发生的“沙进人退”、“绿进沙退”。在一次次交手中，人类慢慢摸清了沙漠喜怒不定的“脾气”。

早期，我国曾高举“向沙漠进军”的旗帜，这一阶段主要依靠群众的力量和智慧。然而，“散兵作战”的效果不如人意：风沙势头并未得到遏制，三北地区还面临着严重的风沙威胁。

1978年，国家提出“三北”防护林工程，以工程化的形式吹响“防沙治沙”的号角，保护绿洲、恢复植被、防治风沙……这条东起黑龙江、西至新疆的风沙线上，绿意逐渐萌生。

新世纪以来，怎样进一步巩固治沙成果，形成良性循环，成了防沙治沙的重点。2023年6月，新时代“三北”工程建设开启，全面打好三大标志性战役：黄河“几字弯”攻坚战，科尔沁、浑善达克两大沙地歼灭战，河西走廊—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阻击战。

号角吹响。

“防沙治沙进入了高质量发展阶段，必须突出可持续性、可经营性。”雷加强说，一方面要完善防沙治沙工程的结构，提升防沙治沙工程的质量，增强防沙治沙工程的稳定性，另一方面要统筹治沙与致富、生态与生计结合，逐步走向产业发展的民生工程。

“防沙治沙要因地制宜、因害设防、科学治理，结合当地的自然条件和具体危害状况，选择针对性的措施。”雷加强说。

其实，防沙治沙有三大基本措施：物理防沙、生物防沙和化学防沙。没有优劣、不分先后，完全根据当地的自然环境综合考虑，雷加强举了个例子，如果水文条件较好，还有植被生长，一般会采用生物措施，以物理措施辅助。随着科技发展，一些高分子材料、可降解有机材料等“黑科技”也开始用于治沙工作。

雷加强反复强调，科学治理的关键应当是思路转变。

“防沙治沙是为了保卫家园，保卫人类的生存空间，绝不是挑战自然。与其叫治理沙漠，不如称作‘管理沙漠’或‘治理沙害’。”雷加强总结道，“必须要全面树立‘全域治沙’的理念，统筹保护、预防、治理、利用的全链条治理，推进以流域为单元的上中下游、风沙水盐的联防联治。”

三代人的接力

“死亡之海”的威名，拦不住科学家的脚步。

当地流传着一个故事：因为风沙威胁，历史上策勒县城曾三次搬迁：人退、沙进，人再退、沙再进，直到上世纪80年代，策勒县城退无可退：沙漠前沿距离县城只有1.2公里，流沙像是一把利剑，风沙呼啸，数十名农户被迫离开家园。

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1983年，为应对“沙临城下”的严峻形势，当时的中国科学院新疆生物土壤沙漠研究所临危受命，与当地联合组建策勒站，开展“策勒县流沙治理试验研究”项目，这也是我国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地区首次开展的大面积流沙治理综合试验研究。

首任站长、中国科学院新疆生物土壤沙漠研究所研究员张鹤年带领科研人员和当地群众，深入风口流沙。顶着烈日，扛着工具，喝生水、啃冷馕，一脚深、一脚浅地实地考察，赶上漫天黄沙时，能见度只有两三米，更是走一步、退三步。

生物治沙，是他们率先想到的方式。然而，在沙漠里种树到底有多难？除了肆虐的风沙，还要对抗流沙下陷的加速度。挖出沙坑后，趁着沙子还未下滑，精准栽下树苗，再用力填埋踩实。一棵树才算种了下去。

极端恶劣条件下，张鹤年等人咬紧牙关，根据南疆春季干旱的气候条件，创造性地提出“窄林多带”的固沙方案，以及“引洪拉沙”的南疆模式，大面积种植红柳、沙拐枣等耐旱植物，植被覆盖率提高到60%，成功拦下沙漠逼近的脚步。

这一成果也吸引了国际目光。1995年6月17日，“策勒县流沙治理试验研究”成果和“盐碱地沙地引洪灌溉大面积恢复红柳造林技术”，获得联合国环境规划署颁发的“全球土地退化和荒漠化控制成功业绩奖”。之后，在收复的沙化土地上，还创造了棉花“双层双株”高产栽培模式，棉花单产连续3年打破世界纪录。

拦住了流沙，下一步呢？2004年，雷加强担任策勒站站长，决定沿着老一辈科学家的脚步，寻找治沙与产业结合的路径，打开全流域综合治理的思路。

“我们努力建设经济型生态屏障，挖掘治沙工程中的经济效益。”雷加强告诉《中国科学报》，“锁边合龙”不仅要让老百姓免于风沙威胁，也要为他们找到新的生计和活路：肉苁蓉、玫瑰花、中草药材……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出现更多了经济作物。此外，雷加强还将绿洲治理拓展为流域治理，形成沙区、灌区、沙区“三区”为一体的综合治理体系，探索着沙漠里的“致富经”。

和风沙抢时间、抢生存，是一代代治沙人的共识。

如今，现任策勒站站长曾凡江带领着又一代科研人员接过治沙的“接力棒”，突破了林果加工、林下养殖、复合经营、设施农业、循环经济、生态产业等多项技术瓶颈，以科技助力当地的脱贫攻坚。

“事实上，这场阻击战早就打响。”雷加强说，“‘锁边合龙’后，未来将沿着‘稳边、强边、富边’的道路继续前行。”

对话撒哈拉

“天上飘落一粒沙，从此形成了撒哈拉。”让三毛魂牵梦绕的撒哈拉地区，也长期存在着严重的荒漠化问题。

遥远的撒哈拉沙漠，面积约932万平方公里，其南端是苏丹草原，中间夹着贯穿非洲大陆的萨赫勒地带。尽管与新疆南北相望，但两地人民共同面对着严重的干旱和荒漠化难题。

2006年7月，雷加强接到一通意外的电话，对方是一家轴承公司，希望能将雷加强团队的治沙技术和经验带到非洲利比亚。

其实，2005年非洲萨赫勒-撒哈拉国家共同体成员国就发起了“非洲绿色长城”倡议，2007年正式通过该决议，目标是在2030年恢复1亿公顷退化土地，封存2.5亿吨碳。

国际上流传着一句话：世界的荒漠化防治看中国。乘着此次“东风”，雷加强带领团队走进非洲。荒漠化程度触目惊心：毛里塔尼亚的首都已被流沙包围，房屋、道路、铁路都覆盖着厚厚的积沙。

雷加强和团队迅速行动起来，走访考察后，他们决定防、治两手抓：既要加强防护，将中国的“小方格”和当地的“大方格”有机组合，阻拦流沙的“脚步”，为植物生长打造良好环境；还要筛选引进植物，在当地乔木的基础上，增加灌木、草本植物，推广实现乔、灌、草的结合。

探索尝试后，非洲的防沙治沙工作初见成效。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2017年，新疆生地所与“非洲绿色长城”秘书处共同开办了建设技术培训班，不光学理论、学案例，还能走进塔里木沙漠公路、策勒沙漠研究站，实地考察，亲身操作。现在，新疆生地所在毛里塔尼亚建成了“中国-非洲绿色技术公园”，集中展示光伏扬水、智能灌溉、固沙改土、育种种植等一系列中国荒漠化防治技术，探索形成“中国-非洲绿色技术”模式及其推广应用机制。

2017年雷加强与泛非绿色长城组织秘书处签订合作备忘录。受访者供图

从塔克拉玛干到撒哈拉，沙漠里藏着无数中国智慧。2021年12月24日，新疆生地所沙漠研究团队正式命名为“彭加木突击队”，秉持着以彭加木、夏训诚等老一辈科学家“热爱祖国、无私奉献、不怕困难、勇于探索”的精神，继续前行。

“开心每一天沙漠打卡，开启新一年沙漠问候。”2025年1月1日7时17分，雷加强开启了新一年的打卡，这是他连续早起的第977天，也是他来到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第42年。

对他和更多科研人员而言，举世瞩目的“锁边合龙”只是开始，他们持续探索着新时代的治沙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