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4日,在深圳举行的光明科学城论坛上,世界知名神经生物学家丹扬以《睡之为何,如何安眠》为题,向与会者分享了其在睡眠领域的研究成果。今年6月,她受中国科学院院士颜宁的邀请,全职加入深圳医学科学院(SMART)。
“为什么选择全职回国?”记者好奇发问。丹扬回答说:“有时候你需要跳出舒适区,给自己一个更大的挑战。”
对于新加入SMART的这位新伙伴,颜宁毫不掩饰其欣赏:“超级喜欢她,思维敏捷,和善爽利。”
用“爽利”来形容丹扬,恰如其分。在实验室,她每天都在想怎么用最简单的实验,最快找到某个问题的初步答案。“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浪费时间,”她说,自己做事时常常不自觉地给自己“掐表”,还会为找到了节约时间的办法而感到欣喜。
这也就不难理解,她到深圳后的第二天,就开始上班了,“心想着尽快把团队建设好,把科研工作铺展开来”。
丹扬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从北大物理系毕业后,她前往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取生物学博士学位。在洛克菲勒大学和哈佛医学院完成了博士后研究,之后,丹扬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建立了自己的实验室。后来,她在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HHMI)的支持下,全身心投入到对睡眠神经机制和调控等相关研究中,成为这个领域的引领者。以至于她要回国的消息传开后,有网友说:“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在围绕“睡眠是怎么调控的”(how do we sleep)和“为什么要睡眠”(why we need sleep)这两个睡眠的基本问题研究了十多年后,丹扬心中“更大的挑战”不再局限于基础研究,她希望换一种做科研的模式,“甚至未来在转化方面再进一步”。与此同时,她感受到国内对科研越来越多的重视和支持“创造了很多独特的机会”。
于是,她回来了。
丹扬。深圳医学科学院供图(下同)
谈转行:“我用了许多不眠之夜,来决定要不要研究睡眠”
《中国科学报》:你本科学的是物理学,为何后来决定研究神经科学?
丹扬:读中学那会儿,我就对神经和大脑的奥秘很着迷,尽管那时的想法很天真,也很肤浅,但总觉得生命的奥秘可能是人类最终极的谜题。
不过,当时生物课的教学侧重于死记硬背,这种机械性的记忆方式让我有些担忧,花费几年时间去记忆大量知识,可能没过多久就会过时,因为生物学的发展速度非常快。
那时候,我经常参加数学竞赛,我父亲是学物理的,他给了我一个建议:先去念几年物理,打下一个坚实的数理基础,这样将来无论研究哪个领域,都会有所帮助。
《中国科学报》:你后来跨出这一步,觉得难不难?
丹扬:从物理领域跨越到生物学领域,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肯定会遇到不少困难。但我认为,一旦你克服了这些困难,会有很大的收获。其中,最大的收获就是你的思维方式会与领域内的大部分人不同,这种不同的思维方式使你更容易打破常规,更容易创造出别具一格的东西。
我个人非常喜欢这种“出奇制胜”的方式。不能说跟别人的思维方式不一样就是好,但我认为这是一种长处。比如我看待一个问题,我的方法跟别人不一样,这样我就不需要整天去push实验室的人“再努力一点”了。因为我知道我跟别人不算是直接竞争,因为我们(方法)不一样。
《中国科学报》:现在跨学科或跨界已经变得比较流行了。但其实真的要跨出这一步的时候,很多人还是会有担心。你曾说“如果你看到一个令人兴奋的机会,而你又可以有所作为,那就要有勇气改变自己的研究领域,但要深思熟虑并且有策略性”。应怎样理解“策略性”?
丹扬:我当时是那么说的,但其实我没有什么灵丹妙药(笑)。我只能讲一下我自己的经历。
我刚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时候,做的是视觉系统相关研究,这是我博士后时期开始的课题。当时我刚刚建立一个实验室,突然跨界不太合适,风险也大。我是到了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HHMI)之后才转去做睡眠相关研究的。
HHMI有个理念“支持人而非项目”(support people not project),也就是说HHMI不会去用“你要做什么事”去决定要不要资助你。这在我看来,是一个非常难得的“转行”机会。
不过即便如此,我当时转行的勇气也很有限(笑)。大概想了一年多,才决定执行“转行计划”。说起来有点好笑——我用了许多不眠之夜,来决定要不要研究睡眠(I lost a lot of sleep to decide if I want to study sleep.)。
《中国科学报》:你这一年都想了些什么?
丹扬:当然一方面还要继续我实验室的研究,需要写文章的时候写文章;另一方面,我花了一些时间一边读文献,一边思考,看看睡眠这个领域还有什么大问题要解决、其他实验室研究到了什么程度,再考虑一下如果我踏足这个领域,我的特长能给这个领域带来什么特别的东西,我的实验室有没有条件去建立对应的技术体系等等,所以当时经过了长时间的考虑,才决定走这一步。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其实真的勇气有限,真正的策略其实还是来自于对自我的发掘和认识,我想这一点可能会有所帮助。
《中国科学报》:类似于《孙子兵法》中的“知己知彼”,对吧?
丹扬:是的,我需要知道自己的长项和短处。如果跳进一个领域要用自己的短处去跟别人竞争的话,我觉得那是不理智的选择。
谈回国:“内心早有决定,只是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中国科学报》:2024年你获得了彼得·西伯格综合神经科学奖(Peter Seeburg Integrative Neuroscience Prize),这是神经科学领域非常有分量的一个奖项。近年来,你在睡眠研究领域取得了诸多重要成果。选择全职回国,背后有哪些原因?
丹扬:我想,每个人在做出人生重大决定时,都会考虑诸多因素。说实话,我也列了一个清单,一边是应该回来的理由,一边是不回来的因素。
于我而言,(决定回来)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是,过去这些年国内对科研的重视和支持力度不断加大,创造了很多独特的机会。我的实验室大概在十四五年前开始做睡眠相关研究,进展还不错,我们关心的一些基本问题可以说已经找到答案了。但我觉得,如果想要有进一步突破性进展,就需要换个模式。
我其实可以继续待在美国,团队中也有非常多优秀的特别是来自国内的研究者,我可以继续带团队、出文章,但我觉得那是我的舒适区。有时候你需要跳出舒适区,给自己一个更大的挑战,才能激励你有一个新的开始。
我在伯克利的实验室主要用小鼠模型开展研究。无论是基础研究还是转化研究,想要更进一步,都必须要做到非人灵长类动物模型层面的研究,这在国内具有非常独特的优势。
《中国科学报》:国内的选择也有很多,相信很多地方都会争抢你,你也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所以,为什么是深圳?这是一座还很年轻的城市。
丹扬:我选择深圳正因为它的年轻,充满了活力。
大概在两年多前,我第一次来到深圳,这座城市的超高效率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SMART也是如此,非常年轻、超高效率。
过去一年来,我接触了SMART包括行政人员在内的许多人,跟他们打交道,好像不管什么问题,都会有非常有创造力的方法解决问题。因此,我现在非常有信心,能够把全部的精力集中在科研上面。
《中国科学报》:我们了解到,SMART有一个叫做“科研无忧”的支持机制。
丹扬:我对国内相关行政方面的事情不熟,其实一直担心不知道该怎么去过渡这个阶段。SMART给科研人员创造全力投入研究的科研环境,不用在经费申请、科研项目管理、行政工作等方面耗费不必要的精力,让科学家专注于科研工作本身。SMART有这样的支持机制,我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中国科学报》:你是颜宁院士主动邀请回来的资深PI,从她发的微博能感受到她对你的到来很兴奋。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能分享一下她邀请你加入SMART的故事吗?
丹扬:第一次见到颜宁,是在HHMI的一次学术会议上。当时人很多,我们不是同一个领域的,当时也只是简单寒暄了几句。
大概两年前,颜宁第一次与我深谈SMART的具体情况。当时我就有一种感觉,我们之间有一种“即时的连接”(instant connection),可以说是一种共鸣、一见如故。那次谈话后,虽然在理性层面考虑了很久,但在潜意识层面,就已经决定要回来了,只是自己当时还不知道。
《中国科学报》:你觉得是什么让你觉得与颜宁一见如故?
丹扬:与她交谈,我能感受到她的激情(Passion),她谈起SMART时的兴奋与激动。还有就是她的领导力,让我非常佩服。所以我有一种很强的感觉,这个地方将来一定会成功。来到SMART我更加深了这种印象,因为我看到这里的人眼睛会发光。
谈从头建立研究所:“围绕一个关键问题招聘各有特长的年轻PI”
《中国科学报》:回国后,你出任深圳医学科学院神经调控与认知研究所(Institute of Neuromodulation and Cognition,简称INC)所长。从PI身份转为操盘一个研究所的从头建立,未来有哪些计划?
丹扬:我觉得,要建立一个世界顶尖的研究所可能有两种方式,这两种方式完全不同。一种是招聘最优秀的人才,不管他/她要做什么方向。其实HHMI就是这种理念,所以它“资助人而非项目”。我认为这种方式更适合那种历史很久、很有名头的研究机构。
对于一个全新的、年轻的机构,我认为应该采取另一种方式,就是挑一两个特别重要的问题,然后找一批和这个方向相关、但各有特长的年轻PI,互相支持互补。这样更有可能在一个方向上快速做出国际影响。
我们所接下来会试试第二种方式。慢慢有了基础之后,可以再考虑换成第一种策略。
《中国科学报》:在INC,这个“关键问题”是什么?
丹扬:我们所名字里有个词——“Neuromodulation”神经调控,这个概念其实很广。和做信息传递的递质不一样,大脑里专门做神经调控的递质,影响的是大脑状态,比如清醒、睡眠。我这些年感兴趣的几种神经调质分子——多巴胺、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对大脑睡眠清醒的切换极为关键,同时也对全身功能有广泛作用。比如多巴胺,帕金森、抑郁、精神分裂、强迫症等这些疾病几乎都和它有关系;比如肾上腺素,会压抑人的免疫系统、调节血糖……所以我觉得,围绕这些神经调质分子去作为一个所的研究重点,错不了。我们招的年轻PI顺着这个方向做下去,也会取得一些对人类健康有益的重要进展。
另外,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些可能对促进睡眠有作用的靶点,接下来我也会在转化研究上花更多的精力,和国内的团队共同研发能够帮助睡眠的新药。
《中国科学报》:对于那些想报考INC的学生,你最看重哪些特质?
丹扬:我最看重的是对科学研究的那种Passion,最好是“一定要做这个方向其他我都不考虑”那种。另外就是要有探索精神,有好奇心。
《中国科学报》:你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就很有Passion。现在是否依旧如此?
丹扬:科研上,我觉得是这样。我每天早上醒来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实验室今天谁可能会有什么结果,每天特别期待的事就是会有一些新的数据、新的结果能够对我的想法有所改观——只要能改变我昨天对某个问题的看法,那种刷新认知的感觉对我来说是极大的动力。
寄语女性科研工作者:“不要信,做给他们看一看”
《中国科学报》:此前你在访谈中提到过,很小的时候就想成为科学家。如今梦想成真,你对科学家的认知有改变吗?
丹扬:我想肯定是有变化的。但有一点,我现在知道了科学家的生活是什么样,假如我再选一次的话,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中国科学报》:父亲对你走到今天,有怎样的影响?
丹扬:小时候妈妈下干校,我是跟我爸爸长大的。父亲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早期教育。
我记得特别清楚,父亲每天晚饭后带我去散步,永远会带着一支粉笔,走累了就在地上给我画画讲讲。他会给我讲居里夫人、爱因斯坦、费曼等许多科学家的故事。他还教我算术,在上小学前,我大概已经掌握了小学四年级的算术知识,上学后我才知道自己“提前起跑”了。
我在家里排行老大,因此有几年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父亲从来都告诉我,你将来可以做居里夫人那样的科学家,只要努力,就可以做到。
《中国科学报》:看得出,你的启蒙教育里有居里夫人、爱因斯坦这些大科学家,有没有哪些不是科学家的人或者作品,对你也产生了一些影响?
丹扬:我是很喜欢音乐和文学的,但在这方面研究不深。我很喜欢去看一些音乐家、文学家或艺术家的传记,或者只是一位记者写的关于他们生平的一篇长篇报道。我一直觉得人文艺术和科学,是有紧密联系的。
比如我前些年读到一位科学家的传记,我感受到这位科学家是充满叛逆精神的。我认为通过了解这些人的经历、精神,对科学研究会有一些启发。我觉得我就属于比较有叛逆精神的,你看我领域换来换去的,跟别人想法不太一样。
《中国科学报》:在你整个科研生涯中,有没有特别迷茫、挫败的时刻?
丹扬:在我刚开始尝试建立自己的实验室的时候,刚好是我快29岁生日那几天。其实我完全没准备好,根本不知道怎么运营一个新的实验室。刚开始的一两年,每天晚上都筋疲力尽,好多问题不知道如何解决。但我知道,第二天太阳会照常升起,又是新的一天。所以我的策略是去健身房运动,然后回家睡个好觉。睡眠真的很重要,休息好了,第二天就有了奋斗的动力。
《中国科学报》:你和颜宁,都是站在了世界级舞台上的女性科研工作者。如果有个女孩子跑过来问你“女孩子可能不是很适合做科研吧”,你会怎么对她说?
丹扬:其实我们小时候没人这么说,那时候流行“妇女能顶半边天”,我们从小觉得男女是一样的。但后来慢慢社会上反倒有些偏见,我自己也遇到过。
上初中时,我数学竞赛得了第一,男生会说“不用担心她,她是女生,过几年就不行了。”我一开始也有点信,觉得是不是生理上真的会发生变化,学习就不行了?但幸运的是,我是很叛逆的,我心里就想——我做给你们看一看!
所以女孩,如果现在有人这么说你,不要信!做给他们看一看!这就是我给你们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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