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国科学报》记者 孙滔
2006年北京马拉松,有个一米六多一点的小个子选手令人印象深刻。
那年的10月15日上午,北京马拉松鸣枪起跑。天空灰蒙蒙,15摄氏度的气温对于马拉松来说稍高了一些。刘贤勇正是3000多名全程马拉松选手中的一员,他是中国农业大学动物医学院三年级研究生。
没有如今流行的碳板鞋,这位25岁的小伙子只穿了一双普通的小白鞋,不过十几块钱。当然,他那时候也没有运动手表,身上穿的是赛事方发的T恤——是棉的,而非速干衣,上面别着印有“M5888”的号码簿。
跑到农大东校区金码大厦附近时,他追上了原本扛着校旗的农大学生选手。那面竹竿撑起的绿旗在风中摇晃,他几乎没犹豫,伸手接过。之后的十几公里,在猎猎作响中,他高举校旗,从28公里附近一直跑到了终点奥体中心。
他的最终成绩是3小时32分03秒,在全部3707名完赛选手中名列第609名。完赛之后,他的脚底磨出了两个血泡,这并不是最难受的。腿部酸痛让他在接下来的一周内都没缓过来。
就在2006年,他的导师索勋教授刚刚拿到了一个“863”项目——关于禽流感病毒新型疫苗研发的。索勋打算带着刘贤勇等多个研究生,开发一种用球虫作为载体的活疫苗。他们没想到的是,直到2025年,索勋退休了,刘贤勇也已成为农大动物医学院预防兽医学系教授,这个发表了很多篇论文的项目仍未最终落地应用,成了一场跑了近20年还在继续的“马拉松”。
25岁的刘贤勇在2006年的北京马拉松比赛中。
20年的“科研马拉松”
走进农大动物医学院所在的这座红色建筑,一楼大厅的中央就是中国兽医寄生虫学家及学科奠基人熊大仕的雕像。他是刘贤勇的祖师爷。在楼梯处,是兽医寄生虫学教研组成员照片墙。在他们这个传承性很强的研究领域,刘贤勇属于第四代成员。
刘贤勇的办公室在三楼会议室的内间,那是他的导师索勋退休后,教研组留给他使用的,也算是一种传承。房间的布置风格略显传统:木制书柜中,除了一些专业书籍和学报,专门留了一个小格子放置马拉松和越野比赛的奖牌——他的家里摆放不下了;黑色沙发上,铺满了某个科研项目的验收文件。
刘贤勇常常以一排大白牙示人,长期跑步让他显得精瘦,下盘坚实有力。他从导师那里继承下来的,还有踏实做事的风格。他从没有“过度包装”过自己,“一定要做得比较成熟了,才能去跟别人讲成果”。他很羡慕别人讲故事的能力。年底汇报工作的时候,他只是干巴巴地在PPT上放了几张图,罗列一下自己做了哪些事情。
刘贤勇研究的是一种名为艾美耳的球虫,那是在鸡或兔子消化道内的寄生虫。虫子很小,微米级,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到。它随着粪便传播,会导致鸡兔腹泻、便血甚至死亡,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他想弄清楚这种球虫的耐药机制和发育机制,以便开发更好的新药和疫苗。
他也研究人畜共患的弓形虫。跟鸡球虫类似,两种虫都是无性生殖和有性生殖相结合的繁殖模式,并且随着猫的粪便传播。在预防兽医学领域,人畜共患病才是被重视的,也因此感染人的传染病研究更容易发表在好的期刊。而鸡球虫只感染鸡,对人无害。
刘贤勇还是农业农村部现代农业产业技术体系的岗位科学家,负责兔子寄生虫病防控。这是根据国家战略需求设定的体系,每年有70万元的经费支持。
刘贤勇觉得,自己的科研风格跟他本人跑马拉松很像,不激进。他不会为了拼一时的成绩而不顾身体的局限。从跟着导师做研究到成为独立的课题负责人,他一路稳扎稳打,很少急躁。
他将自己的位置比作金字塔的“腰部”,不奢求顶尖的人才“帽子”和CNS论文,但要做到一个教授应有的水平。就像跑马拉松,“破三”(跑进3个小时)是一个底线。这是一种长期主义的自我要求。
从2004年走进实验室,刘贤勇就跟着导师先后做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和那个“863”项目。可惜的是,21年过去了,尽管“863”项目产出了很多文章,国际专利也有,但这些成果还处于上游研发阶段,没真正变成可应用的成果。刘贤勇感慨,“一个课题能不能做出来,有时候不光是运气,也可能还真是有点难。”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把导师的这个事业继承下去。
对于他来说,困难重重又不得不长期坚持的事情莫过于带学生。他目前有8个博士生和4个硕士生。他最希望学生能够在遇到问题的时候主动来找自己,最怕等到开组会的时候,却被告知“老师,这个我还没做出来呢,可能还得等下周”。
他本性随意,所以在他的课题组,没有强制打卡的要求。
从1999年到2025年,作为一个在农大待了26年的“老人”,刘贤勇的心态足够平和。即使有不如意,他也不会抱怨,最多去操场跑个步。跑过马拉松的人都知道,就算爬坡时腿酸到发抖,转个弯就可能是坦途。
2019年,刘贤勇和导师索勋(右)在一起。
马拉松之路
刘贤勇的跑步故事,可以追溯到2004年。
参加2004年北京马拉松的半马比赛之前,刘贤勇仅仅是一个足球爱好者,平时在铺满煤渣的操场上踢球。他是在学校社团组织下报的名,当时还不敢报全马。他没有装备,没有训练计划,只有一句朴素的判断:“半马不过两个10公里多一点,应该能跑完。”
半马的终点在万泉河桥下,他拿到一张A4纸大小的完赛证书,成绩——1小时31分10秒——需要自己手写。他是实诚人,一秒也没少写。在大众选手里,那已是相当亮眼的开局。
第一个半马完赛证书,成绩是刘贤勇手写的。
2005年,刘贤勇读研二,农大操场换上了塑胶跑道。他报名参加了人生第一个全马。那时的完赛证书依旧是A4纸,但成绩首次由打印机完成。他的首个全马成绩是3小时28分。
刘贤勇并没有把马拉松当作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2006年之后,他的研究工作很是繁忙,马拉松从他的生活里一下子淡出了。2009年,他再次报名北马,但弃赛了。2010年报名跑了一次。因为丝毫没有准备,很快就抽筋,最后是单腿蹦跳完赛的,用时4个多小时。那时他已经留校,是农大的讲师。
这之后的多年,又是沉寂的日子,平时不过是在操场随便跑跑步。刘贤勇也没想明白,那么多年身体没毛病,竟然没有再跑马拉松赛事。
直到2018年。
那一年,已是副教授的刘贤勇回湖北老家,恰逢野三关马拉松举办。他报名了。那是一个难度颇高的盘山半马——700米累计爬升。之后的2019年、2023年,他又参加了两次。
他的马拉松细胞重新被激活。
即使在2020年、2021年没有赛事的日子里,他也会在家里的阳台处,原地跑一个半马。这期间,他开始带娃去山上溜达,开启了越野的模式。农大周边的百望山、香山、阳台山,都成了他们运动的场所。
刘贤勇带女儿参加越野比赛。
2023年,他终于开始发力。当年的石家庄马拉松,他有了运动手表,购买了耐克的碳板鞋和长筒的压缩袜,赛道上也有了能量胶补给,差70秒“破三”给了他莫大的信心。同年10月份的天津马拉松,刘贤勇成功“破三”。那一年,他晋升成为教授。
他并不是一个“卷”的跑者。直到今天,他仍然是一个训练没有规律,也不拉“间歇”、没有按照课表的随意型跑步爱好者。每个月跑量也不过是200公里到300公里,很少超过400公里。
2025年北马,他的成绩是2小时51分20秒。经中国农业大学教工长跑协会吴保利“认证”,刘贤勇是校内教职工中的“马拉松一哥”。
翻山越岭的人
刘贤勇个子不高,他的姿态也不高。他说,“都说湖北人聪明,但是我聪明的程度可能都没达到湖北人的平均水平。”他把“jiutouliao”(“九头鸟”的拼音)写到了邮箱前缀和微信名里——他的老家挨着四川,n和l是不分的。
他的老家是如今已经被合并消失的黑沙井村,周围群山环绕,属于巫山、武陵山余脉延伸。在他们那个小山村,各家房屋散落在山里的各个角落。在小学三年级之前,刘贤勇每天都要翻过三座山,走3公里左右的路程上学,傍晚放学再翻山回家,直到四年级开始背着吃喝去学校寄宿。
他的父亲是一位民办小学教师,多年后终于转正。他们家里主要种植玉米和烟叶,还养了几头猪。
高考后,他估计自己刚上重点线,一看农大不收学费,动物医学专业是5年制,还能“赚”一年,他就报了。那时候的兽医专业并不吃香。他对此一无所知。
当年来农大报到,刘贤勇从小村子出发,搭上长途车,公交车要经清江南潭河渡口的渡船摆渡到对岸,然后沿着盘山路到野三关车站。之后,他再搭班车经318国道到宜昌,前后辗转两天多的时间才到北京——仅宜昌出发的绿皮火车硬座,他就坐了20多个小时。
本科毕业的时候,刘贤勇投过两次简历。现场乌泱泱的应聘人群把自认欠缺社交能力的他吓到了,于是就决定认真考研。
在自我认知中,诚实是刘贤勇的最大特点。再有挑战的考试,他也从未作弊过。他的野心也不大,甚至“欠缺冒险精神”。很多本科同学离开了兽医行业,要么转行搞教培、电商、金融等,要么转专业考研究生。他们本科的90多个同学,只有他留在了本校。
他给出的解释是,虽然从本科到考研,自己对职业规划“比较蒙”,但他想的是坚持,就像马拉松,不能跑了半截就退赛。
这种坚持在他参加越野赛的时候最能体现出来。
今年8月,他参加了雄关330(赤城)长城越野赛,那是在河北省赤城县的330公里比赛。可惜的是,因为大雨,赛事熔断。这让刘贤勇再度感到遗憾。之所以说再度,是因为他去年就参加了这个赛事,但当时因裁判误判,他在中途被“关门”——也就是超过了打卡点的比赛截止时间。
这一次,刘贤勇止步于272公里处,用时81小时42分,爬升11792米。一路上,他不知蹚过了多少次溪流,踩过了多少泥泞。第三天,他在碎石子路上摔了个屁墩儿;第四天过河的时候,他再次摔倒在了泥沙里。
他是不会轻言放弃的。要不是因天气原因赛事熔断,他本应该在100个小时之内完赛。
跑到终点更重要
今年11月16日,他开始新的尝试,参加了第一个100公里路跑的超级马拉松。在北京龙潭中湖公园,早上的气温低至零下1℃,加上大风天气,刘贤勇长衣长裤。他穿了一件红色皮肤衣,把连衣帽戴上以抵御大风侵袭。
他一直压着速度,按每公里5分钟多一点的速度,生怕自己跑快了,导致后面撑不住。10点多,他的跑友、中国科学院过程工程研究所马江华过来陪跑了30多公里。这给了他很大动力。
直到90公里的时候,他发现掉速严重,到了7分钟多每公里,便去补给站找热食,吃了两个包子。就这样,他绕着龙潭中湖公园跑了39圈,最终完赛用时9小时12分,位列59位完赛选手中的第四名。
这些赛事改变了刘贤勇很多。
刚开始参加长距离比赛的时候,他起跑就猛干,结果或因崴脚而退赛,或因后半程体力不支而受到打击。后来,他学会了调整节奏。
今年在雄关330的比赛中,他不急不躁。该休息了就会安心睡下,“与其在路上慢慢晃悠,还不如睡饱了再跑起来”。在夜里,他曾裹着保温毯和睡袋在轰鸣的柴油发动机旁睡了一个多小时,还在3个拼起来的凳子上睡了几个小时,结果早上起来的时候右胳膊麻了半天,好久才缓过来。
跑超长距离的越野赛,其实是一场漫长的自我对话,因为很多时候只有一个人在奔跑。刘贤勇经历了各种心境——他有时候抱怨赛道太难,有时候又会莫名激动。到老栅子站点之前要涉水,他想起去年就是在此被“关门”,心情突然变差了,还打了救援电话。顺利蹚过第一次水之后,心里没了恐惧,之后再遇到大水,他都是从容越过。
更早之前,跑崇礼百英里越野赛时,他半夜对山上风力发电机产生的声响感到恐惧,还会质疑路上的电力井盖是否安全,同时还会在脑子里做一些莫名其妙的算术题。这都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看到路上的牛粪马粪,他还会想起课堂上给本科生讲的胎生网尾线虫。这种线虫的幼虫会借助牛粪堆中的霉菌孢子扩散传播。
除了自己跑,他还带着家里的两个孩子参加越野比赛。两个孩子有时候甚至还能站台拿奖,平时则是跟着马江华组织的“马总带我趣巡山”玩越野。
户外运动让刘贤勇鲜有焦虑之时,这与科学家群体中常常笼罩的焦虑气氛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会把自己的精神状态放在第一位。早上6点多起床送孩子上学,晚上10点回家,每天睡得很安稳。
出于工作和照顾家庭的考虑,这两年他基本上只参加京津冀的赛事,都是短途开车到达或是高铁1个多小时以内的目的地,省时省力。
刘贤勇在中国农业大学建校120周年全球校友校旗传递活动中,左一为中国农业大学教工长跑协会吴保利。
今年10月16日,作为教职工代表,刘贤勇参加了农大建校120周年全球校友校旗传递活动。他们由农大西区老校门出发,跑出东门口,经绿苑小区、北京体育大学、清河之洲、学校“源头”之一的清华大学,最终抵达金码大厦的东校区。
他一直是那个为母校奔跑的人。
*文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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