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婉婷 来源:科学网微信公众号 发布时间:2025/11/26 20:2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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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弃芝加哥大学讲席教授,顶尖学者全职加入西湖大学

 

文|《中国科学报》见习记者 赵婉婷

10月28日那天,林文斌被学生叫去教室。他推门而入,看到自己指导的硕士生、博士生、博士后全部聚在一起,屋里装饰着气球与彩带,披萨和饮料也已就位,一束花被递到他手中。他会心一笑,学生们还是悄悄为他准备了“退休派对”。

林文斌是今年诺贝尔化学奖的关键词——金属有机框架(MOF)应用领域的领军人物之一。全世界仅有的两款进入临床测试阶段的MOF药物,均出自他的实验室。

自小在福建渔村长大的他,凭借优异的成绩考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毕业后又前往美国深造。过去近30年里,林文斌先后在美国布兰迪斯大学、北卡罗来纳大学和芝加哥大学任教,获得了众多国际荣誉,是欧洲科学院、美国国家发明家科学院及美国医学与生物工程院院士。

林文斌提前退休,挥别了芝加哥大学化学系James Franck讲席教授的头衔,但不是为了“养老”。林文斌告诉《中国科学报》,他和家人都认为,自己还能贡献一些“余辉”。11月1日,他只身一人飞往杭州,全职加入西湖大学任讲席教授。

以下是《中国科学报》对林文斌的专访。

林文斌来到西湖大学后最新拍摄的照片

“以科研为主、小而精的办学理念吸引我”

《中国科学报》:你在美国任教多年,为何选择回国并加入西湖大学?

林文斌:

契机是两年多前,我到北大开会,受西湖大学副校长邓力的邀请来作报告。那时他就问我,有没有兴趣回来。西湖大学“小而精”的办学宗旨和美国的不少高校很类似,即强调PI制度,以科研为主,能尽量减少行政上的事、减少分心的事。这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我1989年离开中国去往美国伊利诺伊大学读博,这是第一次全职回国工作。过去30多年我感触很深。无论是国内的仪器设备还是研究者获得的各种支持都很好,甚至比美国更好,和我当年读书时完全不一样了。所以我觉得回来也可以提高效率,真正做好科学。

另外,我们有校内公寓,走路五分钟就能到办公室,附近环境也非常好。不过,最近还在摸索新电脑和一些软件(笑)。

《中国科学报》:你提到邀请发生在两年多前,你会觉得自己回来“晚”了吗?

林文斌:

我觉得没有晚与不晚的说法。我在芝加哥大学待了12年半,一直在自己的最高水平上运转。只要能够继续做最前沿的研究,无所谓晚与不晚。现在回来,我相信能够很快把新实验室建好。我正在“招兵买马”,已经招到两位博士生,一位博士后已经入职,还有几位候选者正在面试中。

《中国科学报》:做这个决定时,你的家人是否支持?

林文斌:

非常庆幸的是,家里人非常支持我,尤其是我的两个小孩。他们知道我是想做事情的人,不是那种想慢慢退休的人。我太太也一样,觉得我回来还可以贡献“余辉”。但她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所以暂时是我一人回来,30多年来第一次过“单身”生活。

林文斌与女儿在玉龙雪山

不要被诺奖“误导”

《中国科学报》:有人说,你是西湖大学跨界最大的科学家之一。请你简单介绍你的研究方向。你认为自己是一位“杂家”吗?

林文斌:

我的专长是“分子材料设计”,其中包括MOF,即金属有机框架。过去近30年来,我的确探索了MOF的很多不同应用方向,例如催化和太阳能转化。现在主要聚焦于药物递送,做放射治疗的MOF药物。此外,我还做了靶向癌症治疗的纳米级配位聚合物(NCP)。

所以,说杂也杂,但是也可以说一点不杂。我的思路非常明确:把化学创新应用到医学上设计功能材料、解决问题。

《中国科学报》:今年的诺贝尔化学奖正是颁给了对MOF结构有贡献的三位科学家。这是否也会推动MOF研究领域的发展?

林文斌:

我很高兴MOF能够获奖,但我想强调,年轻的MOF工作者不要被“误导”。

诺奖强调了MOF的结构,那已经是很成熟的技术。大家现在不能停留在“做个MOF看看”,因为它只是一个结构,但没有功能。MOF与过去其他材料相比,其特别之处就在于它可调控、可设计性能。我28年前开始做MOF,就是冲着设计应用去做的。

林文斌(右)与诺奖得主北川进在芝加哥

《中国科学报》:你为什么会对应用化学感兴趣?最初为什么会选择MOF这个方向?

林文斌:

这背后的故事非常有意思。我考大学时,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有近代化学和应用化学系。我那时认识粗浅,觉得近代化学听着很modern,就选择了近代化学。

后来我申请到去美国伊利诺伊大学读博的机会。去美国后,我原本选择的生物无机化学实验室已经满员了。这时,非常nice的Gregory Girolami教授让我加入了他的实验室,做金属有机化学。我本科的专业是化学物理,金属有机物我听都没听说过。

博三那年一个契机让我在刚刚搬到伊利诺伊大学的Ralph Nuzzo组里做了两年半的超高真空表面化学,这几乎又回到了我大学里学的物理化学领域。Nuzzo于1983年首次报道硫醇表面自主装——这是一项诺奖级的工作。

在博后期间我又做了表面自主装化学,这和金属有机物也没有关系。真正进入MOF领域是到布兰迪斯大学后。那是1997年,我原打算继续做表面化学,但我的启动资金非常少,如果购入一台真空设备,就所剩无几了。

与此同时,一位进组的博士后说,他没有表面化学的基础,但是会烧晶体。我就想找找有什么适合他的课题,也是在那时了解了理查德·罗布森提出的空旷晶体概念。我基于此设计了一个利用框架材料设计非中心对称固体材料的课题,那是第一个真正有功能意义的MOF。这位让我“被迫”进入MOF领域的博后就是后来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的熊任根。

做MOF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材料和设备非常便宜,在我比较“穷”的时候也能做。

现在,我实验室开发的纳米级MOF肿瘤治疗药物一个在II期临床,一个在I期临床阶段,近期会有第三个药进入临床阶段。纳米级MOF可被X光激发用于放疗,并增强检查点阻断免疫治疗。得益于MOF的可调控性,一旦获得临床数据,我们可以再回到实验室改进。

所谓的应用化学,我们是在争取做应用。我做了快30年,还没有真正推出商业产品,当然别人也没有。这就是研究的长期与短期效应,科学研究不能指望一天两天就有回报。

实验室部分前成员庆祝熊任根(左三)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

不迷信“顶刊”,做自己研究的“审稿人”

《中国科学报》:做MOF应用的过程中,你为什么转换了多个方向?

林文斌:

分子材料很大的一个问题是稳定性,因而总会遇到瓶颈,无法继续产业化。此外,很多时候,做什么研究是资源与资金支持决定的。但无论如何,我都力争研究别人没有研究过的。

例如,我从布兰迪斯去往北卡任教时,美国政府支持了很多能源相关项目。那时没有人用MOF研究太阳能转化,我就做了五到十年,但慢慢觉得我们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就好比我挖了个坑,试一下是怎么回事,发现没法往前做,我就不再做了,因为要推广应用的话,还是有很大的局限性。

但是,不见得所有人都会带有批判性地审视自己的工作,只不过是“你做了我也跟着做”。事实上,很多别人开拓的方向可能已经做不下去,或者行不通,如果你还继续做,最后是不会解决问题的。

《中国科学报》:年轻的、缺乏经验的科研人员,该如何判断一个方向究竟能否行得通,或者什么时候停下?或许他们可以咨询更资深的学者?

林文斌:

现在大家都很忙,除非真正知道原始数据,年长的学者不见得能够告诉你是否可行。现在AI可以用30秒告诉你一篇文章讲了什么内容,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因为没有人真正知道研究的精髓在哪里。

因此,你对自己的研究要有批判性。你一定要成为对自己工作最具批判性的、最好的“审稿人”。

就MOF药物研究而言,我不仅要了解生物、医学知识,还要跟医生打交道、接触风投的人,才能有更全面的了解,才能搞明白哪些方向可以做下去。

至于什么时候停下,你自己应当知晓每一项工作的稳定性指标。如果稳定性不行,那就不能做了。或者有些方向需要极大的规模,而你无法实现,那可能也无法继续。当然,很多研究最后都是这样,但必须有人去试试看。

这又牵扯到另一个现实问题,我们研究者把评估创新的权力交给了所谓顶刊的编辑,由他们决定哪些方向该研究、哪些不该研究,这是很可悲的“思维懒惰”。至少我认为CNS文章不能完全代表化学领域内的创新点和应用前途。

《中国科学报》:这可能也是大家讨论很多,但短期又难以解决的问题。

林文斌:

对,除非我们的评估体系发生改变。这也是我加入西湖大学的原因之一。尽管我们也希望能够发CNS文章,但是我们并不是一定要根据是否发CNS文章来评估每个同事科研到底做得怎么样。

总之,年轻的MOF工作者要去挖掘其应用潜力,而不是为了发文章而做研究,那是在浪费纳税人的钱。

同时,不要迷信或崇拜顶刊。我们做科研要有Self Respect,即自爱。不靠文章投到哪里来体现研究的质量,而是从自己学到了东西,并能教给同事一些东西来体现。当然,年轻人也不必要完全听我说的话,我不过是一家之言。

2019年,林文斌(右一)与实验室成员参加美国化学学会

与学生一同学习

《中国科学报》:你的实验室曾培养了众多优秀的科学家,他们目前在国内外知名高校任教。你有什么培养学生的心得可以分享?

林文斌:

其实我的心得是,我们不是培养学生,而是投入很多时间跟他们打交道,与学生和博后一同学习。做研究是个学习过程,每天都会面对未知因素,所以要不断学新东西,提高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

《中国科学报》:过去,你实验室日常的氛围是怎样的?

林文斌:

我可能是一个比较严肃的PI,但只要是研究相关的内容,我肯定无所不谈。我不出差的话,肯定都在办公室。过去我一般也是组里最早上班的,晚上十点、十一点到家。我以身作则,不过也不要求他们比我更刻苦。

我经常到实验室里巡逻一圈,找学生问问题。也有很多非常优秀的学生逮着我就开始讨论问题。所以学生们在我组里的时候,觉得我可能要求比较严格,但是他们工作后又发现,要做研究、做事情,就需要这样。

回国之前,他们问我要不要开个退休派对,我说不用。我除了线上交流,也会定期回去指导他们嘛,结果他们还是搞了一个惊喜。我也非常感激他们。

林文斌的实验室成员为他准备的退休惊喜派对

《中国科学报》:回国后,你与如今在国内的毕业生有交流吗?

林文斌:

我落地杭州时,我以前的两个学生开车来接我,顺便拉我到超市把生活用品全买齐了。他们一位在浙大任独立PI,一位同样在西湖大学任独立PI。

前两天上午,另一位在北京大学任教授的学生来看我,我们聊了两个小时。他说他很感慨,当时在我组里念研究生的时候,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讨论问题,或者在实验室里的白板上写写画画,经常到晚上十点以后。他觉得很难得,毕业后很少有机会进行这样的讨论与交流。

现在想来,我读博时,和导师在他办公室一起做核磁共振模拟,从周五做到周六凌晨两点。我们都非常热爱自己的工作,那时的经历也潜移默化影响了我。

《中国科学报》:你每天工作这么久,还有时间留给个人爱好吗?

林文斌:

当然,我平常也听听古典音乐,或者散散步。我的爱好都是免费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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