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国科学报》记者徐可莹
青基放榜之后,童歌感觉“天塌了”。她用心打磨3年的本子又没中。
童歌曾在社交平台上发过“毒誓”:这次若再不中,就退出科研圈。得知落选后,她被男友拉出去吃了顿烧烤。望着眼前滋滋作响的烤肉,童歌陷入了沉思。
其实她并非不爱科研了,只是难以接受这种落差——原本胜券在握,到头来却空欢喜一场。她想到那些网友的留言。为了拿到青基,连续多年落选的人比比皆是,但似乎没有人真的放弃。
当晚回到家后,童歌又在社交平台上补发了一条动态,写道:
“没有什么问题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希望明年大家都能高中!”
落选的“科研孤儿”
“青基”,即青年科学基金,是专门为支持青年科研人员开展基础研究而设立的项目类型,由中国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资助,旨在鼓励和支持有才华的青年研究者在其职业早期进行创新性研究,帮助他们建立和稳固自己的独立研究方向。因此,青基申请有严格的年龄限制:男性不超过35周岁,女性不超过40周岁。
童歌刚满30岁,今年是她做博后的最后一年。她本想借青基打场漂亮的翻身仗,没想到却失败了。接踵而来的负面反馈,让她对科研产生严重的逆反心理。尽管青基未中并不影响出站,但这依旧成了童歌的一个心结。
“没有青基的科研人员,就像不长头发的模特。可以,但不好看。特别是和一排秀发王者站在一起的时候。”
童歌供职于广东省的一家三甲医院,研究方向为基础医学。她博士阶段的方向偏向理论计算,所以进站后算是经历了一次小小的转行。她认为,这是自己青基落榜的根源。
评审专家对童歌曾提出过意见:科研基础相对薄弱,提交的选题与前期的研究成果存在明显脱节。但这不是童歌能够主观规避的。
童歌将自己定义为典型的“科研孤儿”,即那些没有知名导师指导,也没有出色的平台及团队作后盾,全凭单打独斗行走学界的研究人员。
博士阶段所在的实验室偏理论研究,鲜有项目申请方面的培训。童歌在做博后前,写本子的经验基本为零。进站后,她又恰好遇上了一位不那么负责的“老板”。于是只能靠自己,摸着石头过河。
此外,不善交际的性格也成了减分项。童歌是到了博士后阶段,才真正意识到做好科研还需要很强的社交能力。可以说,一个人所在的圈子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他的未来路径。
孤立无援又不会“来事儿”,没有得到有效的指导,童歌的落选似乎在情理之中。
首次申请,一投即中
柳可与童歌年龄相近,境遇却截然相反。相比童歌,柳可算得上那种基本盘稳固的“六边形战士”。今年是她第一次申请青基,却一投即中。
谈不上是意外之喜,柳可对自己中榜的原因有着非常客观的认识。
“本子质量和平台团队是最重要的因素。”柳可目前在国内一所985高校做博后,研究方向是半导体材料。幸运的是,柳可所在的团队在该方向上有着多年积累。这是她本次申请青基强有力的后盾。
柳可自入站起就对青基十分重视,很早便开始构思研究内容和创新点。初稿完成后,她请教了合作导师和学院专家。在他们的指导下对本子进行反复打磨,直至提交前的最后一刻。
“我博士阶段的方向偏机理研究,博后阶段偏工程应用。把以前的研究基础应用到现在的工程领域,实现学科交叉和应用创新。这应该也是获得评审专家认可的原因。”柳可分析说。
同样是第一次申请青基,柳可却不是“小白”。入站后不久,她就有幸参与了团队申请科研项目的全过程。从前期文献调研,撰写申请书,到后期准备PPT答辩,柳可跟着团队中的其他老师学到了很多课题申报的技巧,为自己申请青基积累了经验。
此外,柳可所在的课题组气氛融洽。合作导师对青年研究人员可谓有求必应、亲力亲为,同门之间也乐于互帮互助。在她提交申请书前,合作导师曾多次提出指导建议,帮助她凝练科学问题、梳理逻辑,有经验的师兄师姐也提供了很多改进意见。
他人的帮助固然重要,申请者自己的基础条件也得足够过硬。柳可硕士、博士阶段皆就读于该985院校,属于学术入门较快的那类学生。研究生阶段便发表了论文,博士阶段还拿过国家奖学金,论文、专利等一应俱全。
“不能说简历很漂亮,但还算完整,看起来比较全面。”柳可觉得,研究者自身的科研成果够不够扎实,也是一个能否中选的重要因素。“青基申请书需要提供个人简历,第一印象还是蛮重要的。”
对于童歌提到的社交能力,柳可也有共鸣。她认为真正的社交能力不是用在“打招呼”和“搞关系”这类事情上,而是要做到“主动迈出去”。
“主动向导师请教问题、汇报工作,主动与同行交流。学术会议和产业展会都是青椒们拓宽视野的好途径。只有多看、多交流,才能取长补短、不断创新。只是现在很多人都只顾着‘社交’去了。”
期待之外
据有关报告显示,2024年国家青年科学基金项目的申请量仅次于面上项目,共计149489项,同比增幅为11.31%(2023年的增幅仅为3.96%),最后中选的只有23226项。
其实无论对童歌还是柳可来说,拿到青基都不是博士后出站的必要条件。甚至在国内大多数的高校和科研院所中,青基都不构成博士后出站的门槛。那么,为什么“青基”如此重要呢?
“首先,国自然基金已经算是最开放、最公平的项目了。”韩树对《中国科学报》说。他目前在西南地区一所二本院校做讲师,从2018年开始每年申请青基,今年终于中了。
在韩树看来,相比其他很多省市级项目,青基是青年科研人员最公平的竞争平台。“我身边所有中榜的,包括我本人,都是靠自己。不存在什么靠关系、打招呼的现象。”
毫不夸张地说,申请至第6年,韩树已经麻木了。他的科研之路本就走得很坎坷,各种正面反馈又来得很慢。他早已放下了“挤上独木桥”的执念。对于今年的申请,他甚至从未期待过中选。
对韩树而言,拿到青基是他评副教授的条件之一。算起来,他已经在讲师岗位6年多了。尽管已经拿到了两篇领域内的顶刊论文,也曾拿过很多省级、市级重点项目,但只要没有青基,评副教授就无望。“一起参评的其他老师都有青基。你没有,肯定不行。”
事实上,韩树的起点并不低。他本硕博皆毕业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但无奈运气不佳,很多事都不太顺利,包括申请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和童歌一样,韩树也曾在博士阶段经历过一次转向,但没能在读博时选到一个偏研究型的导师。尽管他的博导在业内很有名,但主要聚焦于工程领域,科研上提供不了太多帮助。
韩树觉得,自己在博士阶段所接受的科研专业训练是远远不够的。一方面,他本人的研究方向缺乏清晰可见的延续性;另一方面,在申请基金、写论文上也缺乏相应的功底和经验。这导致他6年来不断变换选题、找不到方向,自信心严重受损。
今年,已经32岁的韩树将过去6年内最接近中选的一个选题拿出来,做了系统性完善,请母校中国科大的几位导师提了修改意见。在此基础上,对本子进行了数轮细致打磨。
从今年起,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就各类科学基金项目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对其流程做了优化。其中很重要的一项举措便是“提高大同行专家比例”。
相比过去主导评审的小同行专家,大同行专家不一定对申请者所在的细分领域有深入了解。这就对申请者撰写文本的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最完美的本子应当有“内行人看创新,外行人看逻辑”的效果。
韩树敏锐地嗅到了这个趋势。于是在打磨本子的过程中,他格外重视文本的逻辑性,“做到深入浅出,让小同行和大同行都能快速看懂”。
本子的质量也被侧面证实了。韩树得知结果是在7月下旬的会评环节,他被通知自己的本子上会了。他的本子被归类为A级,属于无需再讨论的项目。这令沉寂6年多的韩树重新看到了希望。他准备继续参评副教授,评上的可能性比往年都要大。
韩树还道出了一个事实。据他观察,身边很多像他一样的青年教师没有特别远大的“学术追求”,也不需要通过青基证明自己的科研能力。
“青基对大部分人而言意味着饭碗。为了通过考核,保住工作。”
对童歌、柳可这样的博士后研究人员而言,青基暂时还算不上吃饭的家伙,更像是一张好看的“脸面”,在对比中发挥作用。
“博士博后的基数很大,高校的盘子又很小。竞争如此激烈,用人单位自然就会用青基来卡了。”柳可解释道。
对35岁以下的青年教师群体而言,将第一学历、海外经历、高水平论文、青年基金等标签叠得越多,才越有胜算进入一所211及以上高校任职。某种意义上,要在科研圈找到一份好工作,拥有青基是一个必要不充分条件。
“也算是对个人的一种肯定。拿过青基后,申请面上基金会拥有更大的优势。”柳可说。
放榜之后
柳可是所有接受采访的入选者中,申请周期最短、次数最少的一位。初次接触她的人很容易被这个姑娘身上的能量感染,她讲话的语速奇快,但有条有理,一看就是思路清晰、目标明确的“做事之人”。很多人羡慕她走得顺利,似乎她做什么,就能成什么。
但事实并非如此。柳可也曾在博士后刚入站那段时间意志消沉,因跨方向不适应和工作量的骤增而倍感焦虑,甚至反复生病。经过漫长的调整后,柳可才逐渐恢复精力,重新投入科研。
看到青基放榜后,很多同行在社交媒体平台上“放狠话”,柳可觉得特别可爱。她理解所有在学术圈挣扎过的年轻人,知道每一个人都很不容易,但每一个人都会尽最大努力坚持下去,包括她自己。
尽管顺利拿下青基,但这只是一次阶段性的胜利,后面隐藏着一条更漫长、更艰难的晋级之路。她希望继续留在985院校这样的大平台,“尽管考核压力大一些,但机遇也会更多”。
柳可即将要踏上的征途,韩树早在8年前便放下了。他原本有机会进入名校继续做博后,也有机会入职大厂,拿高薪,但都放弃了。最终,他选择回到家乡,进入一所普通的二本院校当老师。他很早就想明白了,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并不是自己喜欢的,相比头衔、地位或财富,他更渴望自由。
韩树记得很清楚,入校第一个月他收到的全部工资只有3300元。尽管很失落,但6年多来,他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有时候朋友过来了,我不用跟谁请假、也不用打卡,想去就去,非常自由。身体不好了,就不去上班。”韩树笑道。
本次青基中选,也没有打乱韩树的内心节奏。“我就按部就班地评副教授,评上了自然好,评不上也不影响我的生活。”这份平常心少不了家人的支持。无论是他的父母,还是妻子,都未在职称晋升上给韩树施加过任何压力。“他们觉得我一辈子当个讲师也很好。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和渠道来养家,并不是升不上去,人生就无望了。”
尽管倍受打击,童歌还是会继续尝试,但同时也做好了离开学术圈的准备。
她才30岁,无论走向哪一个方向,路都很长。
*文中童歌、柳可、韩树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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