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人民大学首都发展与战略研究院副院长郭英剑教授
  

长期以来，美国高校中广泛存在一项名为“DEI”的计划及其相关政策措施。该计划的目的是为了创造包容性环境，让所有学生都能茁壮成长。然而，近年来这一具有历史渊源的计划却受到来自各方，尤其是相关州政府与立法机构的批评和阻击。可以说，DEI当下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

那么，DEI究竟是怎样的计划？它何以成功，又何以遭受诸多批评与阻击？它所发生的变化将对美国高校产生何种影响？

行业规模呈“爆炸式”增长

DEI是三个英文单词Diversity（多样性）、Equity（公平性）与Inclusion（包容性）首字母所组成的一个组织框架的简称。该框架旨在促进“所有人的公平待遇和充分参与”。这三个字母也代表着三种紧密相连的价值观。

所谓“多样性”，指构建员工队伍的多样性，比如一个团队组织中应包括不同性别、文化、种族、宗教、阶级等群体人员，以及残疾人员；所谓“公平性”有公平、正义的概念，包括公平补偿、实质平等，以及关注社会差异和资源分配，乃至历史上处于不利地位的群体的决策权等；所谓“包容性”，是指创建一种组织文化，使所有人员都感到自己的声音会被听到。

DEI源起于美国的“平权行动”。1961年，时任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签署了一项行政命令，其中规定雇员在受雇期间应受到公平对待，不论其种族、信仰、肤色或国籍。至1964年，美国《民权法案》提出禁止基于种族、肤色、宗教、性别或国籍的歧视。此后，在平权行动的实践中，无论是美国最高法院的判例还是一些州的法律，都明确禁止种族偏好。

DEI的支持者声称，平权行动既要补偿文化统治阶级过去的歧视、迫害或剥削，也要解决现有社会中的歧视问题。以至于后来，DEI成为维护历史上代表性不足（主要是非裔以及少数族裔）群体的利益，并反抗各种利益不公与社会歧视的“尚方宝剑”。

早期，DEI以一种企业培训的形式出现，但后来在美国学术界、学校和医院得到广泛认可并大面积实施。随着时代变迁，DEI成为许多企业促进族群与个体平等的重要法则。新世纪后，许多企业为实施DEI组织了大量培训。

据报道，2003 年，美国企业每年在多元化方面花费达80亿美元。至2019年，美国《时代》周刊称DEI行业规模呈“爆炸式”增长。在学术界，当年的一项调查发现，DEI工作的支出比前5个学年增加了27%。

近年来，美国许多大学与研究机构也开始以不同方式对DEI作出承诺，包括创建政策、安排计划和任命专门的工作人员。事实上，早在2014年之前，面向学生和教授的DEI信息就在美国高校中广泛传播，许多学校要求就该主题进行培训并举办会议。大学提供的许多奖学金以及诸多机会，甚至都带有鼓励多样性的目的。

在美国，许多学校、医院与企业都设有专门的DEI职位。在一些学校中，DEI工作人员负责要求所有教职员签署他们对多样性承诺的书面确认书。

面临越来越多批评

DEI的出现无疑体现了一种美好愿景，在现实中也确实有良好的效果。然而，近年来，它所面临的批评却越来越多。

比如，作为DEI最常见的一项工作，多样性培训便经常被认为无效甚至适得其反。对此，一个最通俗、常见的说法是——所谓DEI的培训乃至职责，不过是为了防止人们对学校提起诉讼。换言之，DEI的各种培训仅仅是为了让人们在言语与实施过程中，注意不触碰某些敏感的部分，但并未触及关键问题本身，比如真正的种族歧视问题等。这种培训使少数族裔在求职或工作中处于一种政治正确、态度可亲，但又四处碰壁的状态中，其英文表述就是glass ceiling（玻璃天花板）——看上去都很美好，但因为存在巨大障碍，永远无法达到那个美好的高度。

根据美国大学教授协会2022年的一项调查，美国1/5的高校将DEI标准纳入终身教职标准。在学生人数超过5000人的院校中，该比例更高达45.6%。在高校中，DEI往往因为涉及言论自由和学术自由而遭到学术界的强烈批评。

比如，美国很多大学都曾使用强制性的多样化声明，其中包括人们在过去对多样性的贡献，以及如果被录用，应努力促进多样性、公平性和包容性计划等要求。一些大学招聘时会将多样化声明作为遴选申请者的重要依据。

据报道，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在2018—2019年招聘生命科学领域的5个教职时，仅仅根据多样性声明便淘汰了3/4申请者。此举遭到不少人的批评。

美国学术自由联盟曾在2022年呼吁废除这种强制性的声明，称其鼓励了愤世嫉俗和不诚实行为。也有学者指出，大多数学术工作与多样性无关，强制学者发表如此声明，等于迫使学者违背其了解事情真相的愿望。

一些批评家则直言，DEI已成为一种独特的意识形态或政治议程，引起大学过度政治化。但事实上，大学的核心是自由表达思想。

高校寻求自我改变

在本专栏2023年7月11日的文章《“哈佛模式”终结，美高等教育影响几何》中，我曾谈到美国高等法院作出裁决——认定哈佛大学和北卡罗来纳大学基于种族的招生计划违宪。这项裁决意味着种族身份将不再被视为大学录取的一个因素。此判决颠覆了数十年来，使美国高校建立充满活力的多样化环境的规定，因此在美国高教界引发剧烈震荡，几乎所有顶尖大学都在第一时间作出回应。

在我看来，美国高等法院的裁决是DEI遭受重创的开始，也是高校寻求自我改变的开始。

应该说，正是从那时起，美国高校大都进行了防御性调整。有些学校从办公室和职位名称中删除了“多样化”一词；有些学校正在关闭根据身份为学生所设置的校园空间；有些学校结束了多样性培训；有些学校则已经不再要求所有教职员书面确认他们对多样性的承诺等。

但事实上，无论是最高法院的判决，还是高校在寻求的自我改变，都与近几年美国学术界的自我反省有极大的关系。

比如，2023年4月，包括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内的29名科学家发表了一篇论文。文中，作者认为，基于多样性、公平性和包容性而强制执行的观念，已经威胁到整个科学事业。

近年来，美国校园的言论冲突事件频频发生，DEI办公室及其官员经常对校园所邀请人员的演讲进行干预，进而引发人们对校园环境、学术自由和言论自由影响的争论。比如，2021年天体物理学家艾伯特因为批评了DEI，导致其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讲座被取消，这引发了媒体的广泛关注。麻省理工学院为此还专门成立了一个委员会，调查该校的学术自由状况。

禁止DEI的法律法规接连出台

2020年以来，DEI越发成为美国政治的焦点。许多州都在考虑或已经通过针对公共机构中DEI的立法。

2023年3月，美国得克萨斯州众议院通过了一项附带附加条款的法案，禁止将联邦资金用于高校的DEI项目。同年5月，该州还通过立法禁止在公立高校中设立促进DEI发展的办公室和项目。在爱荷华州，2023年3月也提出了一项禁止公立大学DEI支出的法案。今年1月，佛罗里达州教育委员会提出禁止将联邦或州资金用于大学的DEI项目。

美国《高等教育纪事》追踪了2023年以来该国28个州和国会的81项法案，这些法案都禁止大学设立多样性、公平性和包容性办公室或聘任相关工作人员，禁止强制性多样化培训，禁止机构在招聘和晋升时使用多样化声明，或禁止大学在招生或就业时考虑种族、性别、民族或国籍。

虽然上述立项法案的名单及其结果还在持续更新中，但截至2024年3月22日，其中的13项已获最终立法批准，11项已经成为法律，33项被提出但未能通过或被否决，其余尚待通过。

上述法律法规的通过将会深刻影响美国高校多元化的外部环境，也会引发与多样性、公平性与包容性有关的内在机制的重新规划。

DEI原初的目的是为了帮助营造归属感、建立包容性学习环境并提高学生在大学校园的成功率，同时帮助更多学生通过大学教育实现美国梦。然而，其在实施过程中带来了一些社会问题，比如因为照顾一些少数族裔，而导致一些非少数族裔的人遭受不公平待遇等。这些问题同样需要人们严肃对待，并拿出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