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瞿金平 来源:中国科学报 发布时间:2018/8/24 8:5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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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金平院士忆高考:山村“博士”与电结缘

①上大学时在化机系广播站工作
 

②大学毕业证


③父亲做的樟木箱

 

■瞿金平

瞿金平

1977年参加高考,1978年3月开始在华南工学院(现华南理工大学)塑料机械专业学习。现任华南理工大学聚合物新型成型装备国家工程研究中心主任、华南理工大学聚合物成型加工工程教育部重点实验室主任;曾任两届华南理工大学副校长。从事高分子材料加工成型技术及装备的科学研究与教学三十多年,在国内外率先提出振动剪切形变和体积拉伸形变动态塑化输运方法及原理、系统发展了高分子材料加工成型理论、发明并研制成功一系列高分子及其复合材料加工成型新装备。获中国发明专利60多件、国际发明专利4件;发表SCI收录论文200多篇、出版著作6部;国际发明专利4件;获国家技术发明奖二等奖、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二等奖等。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获得者、教育部“长江学者奖励计划”首批特聘教授、全国劳动模范。2011年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

40年前,我考入华南工学院,父亲用一根扁担挑着我的行李,也挑着全家的希望,把我送出了生我养我的湖北偏僻农村。

1977年的这场高考,不仅给我,更是给我们这代人带来了不可思议的影响。如果没有恢复高考,我这个农村娃就不会登上科学的殿堂。这要感谢邓小平、感谢党,如果没有高考这个机会,现在的我可能还会在农村。

山村“博士” 与电结缘

我并非出身书香门弟。1957年6月,我出生在湖北省黄梅县濯港区芭茅山大队瞿大垅村的一个木匠家庭。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师傅,母亲在家务农。我的家乡芭茅山地处大别山鄂、赣、皖三省交界处,是一个安宁、清贫、人们的思想略显保守的小丘林地区。但我的家庭总是教育孩子要多读书,从小我奶奶就告诉我“农村娃要想走出去,就要好好读书”,我们叫“跳龙门”。

1963年,我6岁,开始读小学。到了1966年我读小学三年级时,“文革”开始。所以,我之后的学习生涯,一直到高中毕业,都是在一片“教育革命”的口号声中度过。那时搞停课闹革命,我们的数理化课本只好包在《农业基础知识》与《工业基础知识》里面。而这点书本无法满足我对知识的渴求。我庆幸自己遇上了一些有学问的中学老师,他们原本是一些大学助教或讲师,因“文革”中的各种“问题”回到原籍,做了我们的中学老师,于是我在这些老师的指点帮助下系统地自学起来。

我的小学、初中、高中加起来总共9年,还算幸运,“文革”期间我的学业没有停下来,一路读到1972年12月高中毕业。

同年邓小平同志恢复工作,到1973年“教育回潮”期间,听说要恢复高考,我们又被招回濯港高中补习功课,那半年我扎实地学到了知识。当时,我的数理化成绩非常好,在全年级经常考第一名,我的习题解答常被贴在学校墙报栏供同学们参考。

中学时代的生活虽然艰苦,但比较充实。最让我难忘的是,我参与创办了濯港高中小型火力发电站,从此与“电”结下不解之缘。

1973年,辽宁省先于我们开始高考,然而张铁生的一纸“白卷”席卷全国,这让我读大学的脚步止于了梦想。我回到生产队务农。

记得那是12月份,按照农事,再过3个月就要春季积肥了。我那年刚15岁,年龄算小,加上身体瘦弱,父亲担心我不胜体力,便对我说“跟我学木匠吧,学门手艺”。

父亲是我们那一带很有名气的木匠,我们农村管木匠叫“博士”。学木匠的那几个月,父亲就是师傅,我们一起到很远的地方,县里、山里、水库工地,从修船、修农具、打家具,到雕梁画栋、雕花……

因为我学木匠没跟大队办手续,而大队领导认为有文化的人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跑去学手艺,这样不行。当时我们大队还有几个和我情况类似的,于是便发通知要求我们回去务农。

回去前,父亲想要了解我的木匠手艺学得如何,便对我进行了出师考试。按当时规矩,做个中间拱形、不漏水的水桶,如果做得合格就算出师了。我当时虽然只学了三个月,但考试合格了——因为我做出来的水桶没漏水。父亲说:“不错,你是我带的时间最短的一个徒弟。”其实,学木匠也是需要悟性的,一般学徒三年才能出师。

回到大队,我就开始干农活,种田、插秧,和社员们一起修水利,还尝过“学大寨”开山造田和围湖造田的滋味。由于我在高中时搞过小火电,后来被抽调到大队筹建小型火力发电站。当时我们那里没有电,晚上点煤油灯,记得我奶奶为了节省,是用灯草点棉籽油照明的。公社想要结束点油灯的历史,发展小火电,要求各个大队有条件要搞,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搞。我们大队没有技术人才,听说我在高中搞过发电,便决定由我负责筹办小火电。我一个人完成了全部设计,包括配电。大队买不起直流发电机,我就到地区所在地黄州购买了旧的电动机,又到武汉购买了旧的电容器,竟然真的把电给发起来了。

就这样,芭茅山乡从此结束了点油灯的历史,用上了电灯。之后我又利用有电的条件搞起了小科研,研制成功了广播电话线路自动切换器,还研究过电灯零线通广播技术。由此看来,我和“电”“机”的缘分真的不浅。

1976年,我被调到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当时的濯港高中校长兼公社教育革命办公室主任杨志祥老师对我很器重,因为我在高中读书时成绩优异,后来又为大队搞了电站,这些情况给他留下比较深的印象。

我当教师没多久,杨老师得到恢复高考的消息,他最早就告诉了我。听到这个消息,我异常兴奋。

跳出农门 玉汝于成

机会真的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因为曾经为大队搞小火电,很多知识都必须求教于书本,因此我一直没放弃过学习,而且把学到的知识应用到实际生产当中。所以,书本上的东西我都了然于胸,也因此我对高考有着十足的信心。

我把之前从表叔那里拿到的一套高中教材重新学习起来,把当初的复习题也翻出来。周围的人对我考大学也都抱着很大期望,认为我肯定“会考上”。

我们那里是考前报志愿。那天上午,报志愿的队伍排得很长,杨老师鼓励我说:“你应该填得好一点。”记得我的第一志愿是填了华中工学院,在我心里一心要学工,又搞了很多年的电,就填了电机电气专业;第二志愿是武汉水利电力学院水电专业;第三个,我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填了北京邮电学院载波通信专业,后来才知道那很高大上,厉害得很。

1977年12月6日,高考的日子终于盼来了,我早早来到设在黄梅县一中的考场。和我一样,很多考生也早早聚集在学校的广场上,只等开考的那一刻。

考场上,监考老师都挂着监考牌。第一天上午那场,考前用广播宣读考场纪律。那天,20岁的我坐在恢复高考后第一场的考场上,兴奋代替了紧张。

第一天上午考语文,下午考理化,第二天上午考数学,下午考政治。几门科目答得都很顺手,没有不会的题目。但交卷后就懊丧了,数学、理化都有不该错的地方出了错,粗心失手了。

考试结束后,我高中的语文老师特意来问我语文的考试情况。当年的考题语法类考得比较少,重头在作文,题目叫《学雷锋的故事》。他问我怎么写的,我说:“简单啊,我天天给大队发电、维护线路,还给乡亲们装灯泡、修喇叭,做了很多为贫下中农服务的事情,我就是在学雷锋,我写的我自己。”当听说我是以第一人称写的,老师说:“你‘翻题’了,应该以第三人称写别人的记叙文嘛!”作文“翻题”基本就没戏了,当时我就打好主意明年再考。

考试结束赶回家已经天黑了,父母亲问我考得怎样,我说“没戏了,作文没作好”。

虽然作文“翻题”,但我心情并没受影响,反正再过半年就可以参加下一次考试,于是我又开始复习备考了。

1978年春节刚过不久,爆竹的味道还没完全散尽,一天,大队通知有我一封信要我去取。由于信封上的收信人写的是大队党支部收,所以信封已经被打开——原来寄来的是广东化工学院塑料机械及加工专业的录取通知书!

科学的阳光照到了芭茅山村,1978年,我成为恢复高考后我们山村的第一批大学生。当然,有一点非常肯定,我的作文没“翻题”!

喜讯传来,家里顿时忙碌起来,爹妈要给我准备上大学的应用之物——母亲找人弹了新棉被,做了新铺盖,父亲用樟木做了一个崭新的木箱子,这就是我上学的全部家当。这个箱子我如今还保留着。

离家时,我们大队、村里的乡亲,还有很多附近的人过来给我送行。

父亲用一根扁担,前面挑着铺盖,后面挑着樟木箱,从我们村子到公社的汽车站挑了几华里。从小池口过轮渡,父亲还是舍不得我,又一路送我到九江。那天晚上我和父亲在九江火车站附近一个小旅馆睡的通铺。

第二天一早在九江火车站别过父亲,五六点钟买好了火车票,接着便独自挑着担挑在人山人海中登程广州。1978年3月1日,几次转车后,我终于辗转到了广州站,在火车站看到了广东化工学院的新生接站处。到学校报到后,我便立马给父亲写信报平安。

和农村比起来,学校的条件好了太多,最大的感觉是饭堂的伙食很好,菜里面总有一块大肥肉,另外还有汤可以随便喝,早中晚三餐都有保障。我来到大学一年后长高了一公分。

矢志求学 受教华工

自从叩开了知识殿堂的大门,在大学的学习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学校的学习虽然平淡但十分充实。我们全班34个人,6个人住一间宿舍,同学关系都很好,在一起很融洽、很快乐。没过多久我就住到了系广播站。由于上大学前我安装过有线广播扩大器,系里便抽调我负责广播站的工作,每个月还有几块钱的补贴,大概也是为了照顾我这个生活困难的农村学生吧。

大家一天到晚忙着学习、考试,忙着“挤”时间看电影,当然我还要维护好广播站,有时还会为老师、同学们义务修理收音机等电器。

因为充实,所以感觉时间过得飞快,4年的大学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我的成绩在班上也是最好的,各科成绩,包括政治、外语,基本上很少有低于90分的。那时候学习风气非常正,人也很诚实,考试没有监考,但我们都不作弊,连头都不会歪一下,如果偷看一下别人的,那会感觉耻辱。和现在的风气大不相同。

这4年本科学习生活虽然清苦,但是充盈,除了自己专业的课程,我还选读了自动化控制、电子技术课程。毕业论文《关于销钉螺杆理论与实验研究》受到了同行专家的好评,详细摘要被推荐到欧洲塑料工程学会发表,这也是华南工学院塑料机械及加工专业在国际上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

学海无涯,唯有自强。毕业留校任教两年后,我继续在校攻读轻工机械专业研究生。此间,基于我科研工作的实践经验,加上刚刚萌发的新的聚合物加工成型思想的火花,我自学了线性系统理论、现代控制理论及非线性理论等课程,掌握了一些交叉边缘学科知识。我的硕士毕业论文将无线电和自动控制理论中网络分析法引入到聚合物挤出成型过程计算模拟中,提出全新的聚合物流场分析计算方法,形象网络分析法,解决了复杂挤出流道的理论计算与优化设计问题,也得到国内外同行的高度评价。

一路走来,我取得一些成绩,那最应该感谢的是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对我的抚育,也要感谢当年在山村那段艰苦的岁月。那时候的物质虽然匮乏,但是每个人的精神充实饱满,情怀尚在,在精神层面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爱国、爱党、爱社会主义”已经成为每一个人根深蒂固的信仰。

同样,在如今新时代背景下,整个社会也要创造一种生态,要像“载波通信”那样,有一个主旋律的“载波”,让众多信号调制负载上去,它们就会跟着主旋律舞动传输。

总之,当今社会非常需要那只“无形的手”,需要有一个主旋律的“载波”,让年轻一代跟着这个主旋律舞动,使他们怀有家国情怀,不要用浮躁的心态去看待物质的东西。所以,“站高看远”,整个社会正面地营造培养人才的生态环境是非常重要的。

本报记者朱汉斌、王剑采访整理

《中国科学报》 (2018-08-24 第5版 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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