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温新红
纸质书会消亡吗?会被电子书取代吗?这是自数字技术发展以来,一直回旋环绕在人们头脑中,也是一直拿来讨论的问题。
有许多数据以及研究都表明,随着技术的提升,电子书销售越来越乐观。2010年,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教授尼葛洛庞帝预言纸质书将在五年内消亡。
显然,现实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还似乎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去年美国皮尤研究所的一项报告显示,过去12个月在美国读过一本纸质书的人依然比看电子书的人数多出一倍以上;而英国调查机构尼尔森的最新数据显示,电子书的销量连续两年下滑,纸质书的销量则不断上涨,年轻一代的阅读习惯是造就这一趋势的主要驱动力。
今年是第21个世界读书日,《中国科学报》记者就选择纸质书还是电子书这一问题,采访了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国民阅读研究与促进中心主任徐升国、学者戴联斌及几位年轻读者。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针对英美机构的调查数据,徐升国表示,对于纸书阅读销量回升,虽属人们意料之外,但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人们都认为,在数字化大潮之下,纸质书阅读气数已尽。”徐升国进一步解释,但经过这些年的体验以后,发现纸质阅读、数字阅读各有优势,所以数字阅读还不能完全取代传统的纸质书阅读。
在数字阅读、新媒体阅读的体验过程中,人们发现获得知识、信息、认知都有碎片化、浅薄化的特点,而图书阅读是深度化、结构化、系统化的深阅读,仍然是人们获取知识阅读的必需品,所以又慢慢地回归纸质图书的阅读。
另一方面,新闻阅读、文章阅读相对碎片化,所以数字阅读在报纸期刊方面的替代效应非常显著。
这在国内的统计数据中也有体现。4月18日,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公布了第十四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报告。结果显示,2016年我国成年国民数字化阅读方式的接触率连续8年上升,但同时,51.6%的成年国民更倾向于“拿一本纸质图书阅读”。
“数字阅读在增加,纸质书阅读保持比较稳定增长,没有像报纸杂志那样大规模、大幅度地断崖式下降,这与国际上的阅读趋势也比较吻合。”徐升国表示。
年轻人成为主要驱动力
“90后”女生小马最近在读《史记》《昭明文选》,她选择看纸质书,这是因为古籍书很多语句不能一下看懂,如果用电子书查资料做笔记不方便。另外还有一些文集校注,竖版繁体的纸质书,小马说看着比较有感觉。
小马买的纸质书还包括一些需要反复查用的专业书、儿童绘本,再有就是《秘密花园》之类的涂色书。除了这几类,小马有时候会逛书店,有看上的,或者朋友推荐以及打折时挑选的。她还说通过观察感觉“纸质书的销量会反弹”。
对于英美纸质书销量上涨,调查机构结论是更年轻一代的阅读习惯是造就这一趋势的主要驱动力。其中原因和小马的阅读体验比较接近,主要包括成人绘本、手绘涂色书的流行;高质量的优秀小说及网络红人的小说受到追捧;儿童方面的书保持稳定。
对此,徐升国也表示认同。在数字化的环境下,纸质书阅读体验吸收了新的元素,在不断地进化、迭代、转型升级,越来越符合人们新的阅读体验。像涂色本以交互的方式来阅读,将VR、AR、MR嵌入到纸质图书中,通过扫码的方式在纸书中间嵌入有声的内容,等等,这些都使纸质书焕发了新的生机,提升了人们的阅读体验。
因绘本书主要针对的是儿童,所以国内儿童类纸质书连续多年超过10%增长,“显示出人们对儿童阅读的重视,而且要求越来越高了,这是一个非常强有力的培养儿童阅读兴趣、阅读习惯、阅读能力的推动力量”。徐升国认为。
对于阅读体验,不能忽视的还有书店,英国的数据显示,2016年,实体店销售量增长了7%。
国内也同样如此。近些年,亚马逊、当当、阿里巴巴都纷纷转身扩展线下,开实体书店、阅读空间,而国内各种形态的实体空间如书吧、书咖、书院、书坊、读书会等也越来越多。
“实体书店有多重功能,除了买书外,还是阅读体验的场所。互联网电商尽管优势凸显,但同样呈现出自己的不足,主要是体验感比较缺乏。电商只是物的交易场所,不是人文精神的体验空间,这恰恰是线下书店的优势。”徐升国表示,如方所、城品、钟书阁等书店,都是一种体验店,不是传统的图书销售店。
实体书店的发展变化,在徐升国看来,这是适应书店的自我更新、转型、升级的需要,发挥实体阅读空间的优势,同时结合线上来实现线上线下的OTO打通,这也会成为未来的趋势,也就是说,体验性的阅读空间会成为主流的一种方向和趋势。而从未来趋势看,体验经济同样会成为人们消费的主要模式。
利用两者的优点
有网友在网上罗列出“电子书和纸质书的优缺点比较”,不难发现,每一条都是大家在阅读中很容易感受得到的。
陈能杰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他告诉记者,直到2016年7月之前,他都在读纸质书,平均一年50本以上。但是去年下半年由于出差频繁,书带多了有些麻烦,少带又不够看。用Kindle阅读纯粹是为了方便。
他现在发现电子书有不少便利。除了易携带,储存也方便,还有纸质书占用的空间太多。不过,陈能杰说自己更偏好读纸质书,最近在家时读南怀瑾的《庄子》系列。
虽然感觉Kindle已比较接近纸书的状态,但陈能杰认为,电子书一则不能写写画画,另外艺术类还是精品印刷更好。
俞敏洪在他的文章《纸质书or电纸书》中也提到有类似的体验,“我原来只喜欢读纸质书,真正开始用电纸书(Kindle)才三年不到的时间。现在我用纸质书和电纸书交替阅读,互相补充。由于我在路上的时间多一些,带电纸书方便,所以读电纸书的时间反而多一些”。
记者和在美国韦恩州立大学读博士的奚砚昆聊了他的阅读体验,同样是“90后”,对他来说,纸质书和电子书没有太大的偏向,关键是方便。
因在美国读书,中文书少且价格高,学校图书馆的中文书数量少、类别偏且没有时效性,而他读的书类别比较多,网络小说、科普、汽车、书法、音乐、哲学、宗教等。电子书更易获取和存档,所以奚砚昆一般选择电子书。他认为,电子书阅读设备在发展,阅读体验越来越好,可以缩放、调整颜色,还可以内嵌多媒体。
因选修课老师要求,奚砚昆在美国买过艺术类书籍,“很贵”。所以他的同学会买二手书或者借阅,还有通过各种渠道找电子书打印出来。
小马也说到价格问题,她的一位同学正在读《二十四史》的电子版,因为纸质书价格太高。
知乎上一位“95后”媒体人提到另一个问题,电子书阅读偶尔会分心,被切断成平均少于15分钟时间碎片,导致了阅读体验下降。在他看来,纸质书的应用场景是闲暇的下午,点上一杯绿茶,静静地看完一本书,写一些随笔。这或者是人们说的,纸质书“有读书的感觉”。
俞敏洪也说“只有纸质书才体现了书的本质”,不过,“作为一个阅读者,我觉得纸质书和电纸书两者都不能少,我尽量利用两者的优点”,这也是多数人的选择。
每个人感同身受的重要问题
纸质书还是电子书阅读?这是一个时常被拿来讨论的话题。那么,这个话题不断讨论有意义吗?人们是否更乐于见到纸质书回归?虽然多数人认为,目前来看,电子书不会完全取代纸质书,但是随着数字技术的提升,有更多人开始选择电子书,未来两者会是什么关系?或者说,是取代还是共存?
对这些问题,徐升国分析说,一个关键点是,纸质阅读和数字阅读各自有优势,双方在不同的方面各自充分发挥优势,满足人们不同的阅读需求。人们不会放弃数字阅读,而且仍然会继续增加,同时纸质书的阅读在短期内不会被替代,相对来说会保持稳定的趋势,大幅度增加的可能性不大。
“电子书是数字阅读的一部分。在一个可见的时间段内,纸质书和电子书是共存并行的。”徐升国说,充分利用各自的优点,这是最佳的状态。在数字化时代,数字阅读的发展是历史无可阻挡的趋势,也是不可逆的。而传统纸质书继续稳定地发展,有必要性,也是必然性,这既是一种回归,也是在保持知识的结构化、系统化、深度化上必不可少的,否则社会就陷入到浮躁、人云亦云的状态。
比较纸质书与电子书,他认为是有意义、有价值的。因为其背后是一个“每个人都感同身受的重要问题”。所以讨论两者的现状、未来、问题、优势等,能使人们重新认识两者各自的优势和劣势。而最终可以使我们思考如何改进纸书阅读体验的产品形态,发挥纸书的优势,同时进行自我革命。同样的,通过追问,促使人们更多探索电子书的未来、前景及方向。
“西方学者的诸多研究其实都试图理清阅读行为中读者、文本、作者三者之间复杂多变的关系。”戴联斌表示,技术进步和媒介变革,其实都在不同程度地改变读者、文本、作者之间的关系,或阅读、文本、书写之间的关系,当代计算机和互联网技术革命也是如此,这些关系应该是阅读史关注的中心。
“所以我认为,讨论两者关系问题,往小里说是关系到出版业者的生死存亡,往大里说是关系到产业、经济与文化的今天、明天与未来。”徐升国最后表示。
技术进步只意味着契机和可能性
■本报记者 温新红
阅读是很复杂的行为,学者戴联斌刚刚出版了一本名为《从书籍史到阅读史》的著作,书中提到,阅读史要讨论的问题,不仅涉及书籍、文本、人以及他们背后的具体环境,与科学史也密切相关。书写技术、印刷技术,及至今天的数字技术,都会影响人的阅读行为和知识生产。
但数字阅读会如何及在哪些方面影响人类社会、文化生产和认知演进,这是人们关心的,同时也是一个很大、当下无法回答的问题。记者请戴联斌从书籍史和阅读史的角度分析了电子书的影响。
《中国科学报》:你认为电子书是纯技术进步的结果吗?
戴联斌:在历史学者看来,任何一种历史进步都不是纯技术进步的结果,电子书也是如此。
数字技术和互联网当然极大地推动了电子书的生产和使用,但历史地讲,技术进步只意味着契机和可能性。
在书籍的发展史中,印刷术的发明、使用和推广无疑是革命性的。但这一场制作技术革命并不意味着阅读行为的革命。在欧洲,谷腾堡以后摇篮本的读者,事实上沿袭了抄本时代的阅读习惯,因为两者有相同的表现形式。类似的沿袭在中国历史上也存在过。
电子书代表印刷术后一场新的制作技术革命,其中的文字符号、语言特征、物理介质、技术功能和指数等如何作用于读者的眼睛、大脑,进而影响其阐释行为,这些都还有待各学科的专家深入研究。鉴于历史经验,数字技术和互联网对阅读行为本身的冲击至多可能是准革命性的。
《中国科学报》:你的意思是书籍物质形态的变化,并不会一个取代另一个?
戴联斌:数字技术为书籍提供了一种新的物质形态。就书籍史而言,物质形态的变化当然会改变阅读习惯和方式。
书籍制度从卷子本变为册子本,载体材料从莎草纸、布帛、皮革等等到纸张,文字排列从无词间空到添加词间空再到句读和标点;字形字体的变化,注释的诞生,页面设计和整体装帧的繁简贵贱;物质形态的这些方方面面,都具有表达功能,文本的意义也会随之变化。
印本生产制作中影响文本意义的诸多要素,在电子本的生产制作中依然存在,尽管是以不同的方式。在阅读电子书时,读者拖动滚动条或者使用鼠标模仿翻阅纸本书的体验,或多或少保留了印本文化中的阅读经验。
这种阅读经验的连续性,在传媒演变的历史中体现为各种媒介的共存互补。
从口头传播到文字传播,从纸质媒介到电波媒介,我们并没有看到一种传播方式完全取代另一种传播方式,但人们获取信息的方式更为多样。可以预见的是,电子书和其他数字化媒体将与传统媒体包括纸本书籍共存互补,为人类获取和加工信息提供新的手段。
《中国科学报》:但还很难确定数字阅读对人们产生哪些影响。
戴联斌:变化正在发生,学者们有不同的解读,不论是贴上文化生产民主化的标签,还是贬之为阅读碎片化以怀念印本文化的生产体系和社会秩序,都还言之尚早。
在欧美历史学界,数字人文研究现在很热门,学者在享受数字技术带来的巨大便利和强大的检索和分析能力时,传统的非数字文本仍然是他们数字化研究的基础。在冰冷的0与1之间,人脑拥有更多的思想、自由和创造力,充盈0与1之间的距离。而这个距离,正是我们得以考察电子书如何影响人类社会、文化生产和认知演进的地方——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课题。
《中国科学报》:能否从作者、读者及文本关系的角度谈谈电子书?
戴联斌:一个文本表达的观点,作者希望读者认同;社会制度也希望读者通过阅读接受和服从社会和文化规则。这是传统书籍对阅读行为的局限。
实际上并非所有的读者都屈从于这个模式,阅读终究是一个主动的,甚至创造性的行为。
数字技术和互联网无疑能帮助读者部分突破这些局限,读者从一开始就能参与文本写作和传播,甚至电子书的制作。同时,电子书的流通和使用也改变了读者群中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方式。这些体验是纸质书不能带来的,但对这些体验的想往历史上一直存在。
《中国科学报》:那么,电子书带来的变化会是质的变化吗?
戴联斌:理论上,一个文本的电子版具有和纸版不一样的物质形态,读者读取的意义也会有细微的差别。尽管需要坚实的实证研究,但就阅读体验来讲,电子书中的互动功能比纸本书籍丰富而强大,因为由0和1构成的“智能”,能帮助读者使用和理解电子文本,这是纸张和油墨做不到的事情。因此,就读者与文本的关系而言,电子书确实带来了质的变化。
但是,阅读行为也是一种社会行为,社会规则和秩序对这个认知过程的影响是决定性的。
如果我们认定人类借助电子书建立了一种新的社会规则和秩序,足以重塑人类社会、文化生产和认知演进,那电子书就是一场文化和社会革命,只是迄今还没有看到这样的苗头。
因此,对于数字技术带给阅读行为的变化,没有必要过于褒扬,也没有必要特意贬低。现在需要做的,只是冷静观察它给某些人和某些领域带来的变化。
《中国科学报》 (2017-04-28 第1版 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