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新红 来源:科学网 www.sciencenet.cn 发布时间:2016/9/13 15:5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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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园林史学者王劲韬:从中国园林保护到当代人居理想

符望阁

大假山框景古华轩

符望阁檐下

衍祺门山屏

由倦勤斋东望景祺阁

从2012年美国原总统老布什夫妇踏进故宫宁寿宫花园的那一刻,人们才发现原来还有一座这么美的园林深藏在故宫中。

作为故宫内庭四个禁苑之一,宁寿宫花园有什么特别之处?作为一位有幸进入这座皇家内廷禁苑,并从园林角度对其进行深入研究的学者,中国古代园林史研究学者、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教授王劲韬早在2006年时,有机会进入大修前的宁寿宫花园。他告诉记者,宁寿宫花园是中国皇家内廷园林的绝版,是目前国内硕果仅存的,乾隆盛世时期建造的、原汁原味的、并且在后世没有作过大改动的花园。

在访谈中,王劲韬多次用到原汁原味这个词。怎么样才是原汁原味,又如何去做?这是我们面对古代文物的态度问题。

中国园林以相对封闭的形式,与西方相对开放的园林有所区别,是一个独特的存在。王劲韬表示,中国园林之美并不仅仅在于其物质空间,也不仅仅在于山石、树木及亭台楼阁有多少价值或者多么精致,而更在于它传递出的,古人特有的人文精神和人居理想。这种理想在今天我们的人居环境营造中仍具有独特的指导价值。

宁寿宫花园:

数百年来完全保持了乾隆盛世造园时的所有经典手法与特色

《中国科学报》:你的最新著作《古园千秋:故宫宁寿宫花园造园艺术与意象表现》,第一次对这座“中国皇家第一庭院”的造园技术、历史考据和园林意象作出深入研究与意境表现。你是什么时候、因什么缘故研究宁寿宫花园的?

王劲韬:2006年,因为我在清华大学的博士论文研究涉及到大量有关宁寿宫花园的案例和造园技术,尤其是皇家园林假山材料和粘结技术等方面需要,我第一次进入,并对这座花园进行了以假山为主的实地研究;2008年,同样是因为清华规划院与故宫博物院的一个联合研究项目。三年研究期内,我得以连续数十次进入这座花园,对花园的植物、假山、建筑等项目,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测绘,积累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

很幸运,得到故宫专家的帮助,得以两次走进故宫大修以前的宁寿宫花园。那时园中的许多建筑还未经修整,显得古拙而沧桑,似乎更能体现这座内廷花园的历史感。

这三年里,非常感谢和我一起忙里忙外、爬上爬下的几位清华的小伙子,和我一块儿,将宁寿宫花园一寸寸量过来。那时候,一大早有人给开门,我们进去后,就一直被锁在里面,中午也不出来,带着面包和几瓶水,饿了就坐在地上吃,吃完后晚上出门把垃圾带走。不论冬天还是夏天,每次都是待一整天,直到故宫闭园,有时候闭园很久了,我们就从侧门出来。

三年时间我们走遍宁寿宫花园每一个角落,从头到尾细细品味花园一木一石。我本意是做花园的历史研究,把这段历史挖掘出来,缕清楚。做完后,发现有关这座花园的景观构造细节的图像资料极少,除了《清代内廷宫苑》一书刊载了一张花园鸟瞰图,有关花园的图像资料几乎为零!各类研究均重于文而弱于图,使业界对这座花园的了解都几近乎限于想象。因此,我又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根据写生和照片补充绘制了大约200幅水彩画,收录在书中。

我想,以后很难再有这么好的机会,做这么零距离的描绘和研究,这在我个人的中国古代园林研究中,也是难得的一次,实在是弥足珍贵。我希望通过这本书,让大家了解、关心我们民族的文化瑰宝,这是出书很重要的初衷。

《中国科学报》:请介绍一下宁寿宫花园。

王劲韬:故宫里内廷共有四个禁苑:建福宫花园、慈宁宫花园、御花园及宁寿宫花园,公众一般对御花园较为熟悉。建福宫与宁寿宫都建造于乾隆时代,两座花园几乎一模一样,但建福宫在1924年溥仪出宫前被人烧毁了。

我简单介绍下它的几位主人。第一位自然是乾隆,宁寿宫花园也叫乾隆花园,其实他在里面待的时间不是很多,一年几次聚会,或者与臣子作诗画;第二位嘉庆皇帝,他一般是节日才进去。其后的道光、咸丰都极少光顾这座园子;第三位“业主”就要数到慈禧,她在里面住过较长的时间,隔壁的乐寿堂是她重新装修的,不过她对花园并没有作大的改动,第二进里的小石狮子是她加的,只有半米高,在故宫里绝无仅有,不是威严的那种,更像宠物,体现了一位女性“业主”的巧思;再往后是溥仪,故宫老照片里可以看到一张婉容与小宫女在假山上的照片,就是在第一院的承露台大假山上拍的。溥仪出宫后,故宫进入到民国的公园体系,直到建国,故宫里很多庭园,包括宁寿宫的小花园都是可以参观的。

所以说,宁寿宫花园自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完成至今,数百年来完全保持了乾隆盛世造园时的所有经典手法与特色。

另一方面,园林辉煌时代和盛世联系紧密。乾隆时期的园林达到了历史上的最高峰,但民间留下的样版几乎绝迹,皇家也仅此一座。因此,称宁寿宫花园为现今中国古建园林上的绝版、人间孤本,一点不为过。而这都让宁寿宫花园在古典园林和建筑史上有了自己的崇高地位。

顺便提下,避暑山庄是建国后重建的。江南园林中拙政园、网师园等都是清末或者民国以后重新建成的,虽是明代时就有了,但是从物质空间来讲,没有一座与那个时代有关,实际上离今天也就不到150年。要想找到原汁原味的、清代盛期的皇家园林的风格只能在宁寿宫花园里。

《中国科学报》:请谈谈宁寿宫花园的价值。

王劲韬:简单地说,宁寿宫花园价值有三点,一是艺术价值,二是历史价值和文物价值,三是高度成熟的造园技术。

宁寿宫花园有纯熟的造园技术,在极为严格的宫殿空间里,创造出一种有若自然、城市山林这样的风格。最典型的是在宫墙林立中,建了一座小巧的山林气息很浓厚的小环境。这环境完全避开了皇家禁苑的森严冷酷和建筑环境,在森严中创造出一份少有的轻松宁静、苍老古拙的感觉。整个园子没有一滴水,古代工匠却通过假山、伏流等手段,制造出曲水流觞的意象,有山有水的联想。这是中国花园营造中绝无仅有的一例。

它的建筑形式多样。里面各样的建筑多达几十种,仅顶就有方的、圆的,八角、六角、梅花瓣形的,等等,绝不雷同,显得丰富多彩。而它建筑的工艺、琉璃的烧造以及油漆彩画等多方面,也都达到中国古代工艺的最高峰,比如乾隆时代独特的紫色琉璃烧造的建筑构件,只见于宁寿宫花园,也是空前绝后的一例。事实上,在此之后,中国建筑琉璃烧造技术是走下坡路的,再难出现象碧螺亭这样的琉璃精品了。

从宁寿宫花园中还可以印证乾隆书画以及历史记载中所描述的场景。

正如前面一直强调的,宁寿宫花园没有经过任何修改,更没有毁掉重建,假山树木房屋都是原来的,所以它的文物价值也是独一无二的。这些应当归功于当时的皇家造办处及奉承苑等专门机构。他们负责北京及周边所有的皇家园林、山庄别业以及承德的避暑山庄。所有的园子,从设计建造到日常维修管理,都有一整套技术体系和专门机构负责,统一的工艺和用料标准,统一的造价标准,成本控制,使内廷宫苑的营造技术水平达到了盛世中国的顶峰,宁寿宫花园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

《中国科学报》:你在宁寿宫花园大修前进去的,又见证了宁寿宫花园的修复,你最初看到的是什么情形?

王劲韬:长期以来,宁寿宫花园就在珍宝馆后面锁着。6000多平米的花园,偌大的庭院却很少有人知道。这在故宫显得很常见。建国后故宫主轴线两侧的很多院落就一直关闭着,外人禁入,专家甚至内部管理人员也未见得进去,倒是老鼠可以直进直出。这些瑰宝不仅是养在深闺人未识,而是养在深闺无人管,宁寿宫花园只是其中之一。半个多世纪以来,多数庭院风吹雨淋,野草满院,建筑漏雨,霉变,文物保存状况实在有点令人担忧。

比如宁寿宫花园中最精致的建筑倦勤斋,现在被称为中华瑰宝,花了很多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才得以修复。这当然是件好事,可是当年,这座乾隆时代美轮美奂的夏宫,乐宫,却阴差阳错,被极为不恭地当作库房,任其漏雨、霉变、鼠害达数十年之久!这又是怎样的暴殄天物呢?在老布什夫妇一脚踏进去之前,有谁关心过它?如今,还有多少类似的国宝级的庭院正遭受同样的虐待,我们真的不得而知。

近些年,故宫会经常对外公布故宫各分支庭园和宫殿的开放日程、时间表之类,如到2020年以前,开放百分之几十的庭院,那些庭院可以在指定时间对外作短期开放等等,这多少反映了社会的一种意愿和呼声。

《中国科学报》: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王劲韬:随着研究深入,感受很多。我最大的感受是中国传统工艺的丧失和退却、衰退。工艺水平上的衰退、人才上的极度缺乏是两个主要原因。

建国初,故宫有一支源出正宗,且比较强大的技术团队,这些人不一定有多高的文凭,但都是一水的老工匠,许多人从新中国成立之前,就一直从事古建筑的修复、整理的工作,我记得叫古建修缮队。他们是指导并培养了一代大师的老师傅,却又都默默无闻地在故宫里工作几十年。21世纪后,随着他们的去世,故宫在遇到大修时,就时时面临后继乏人、捉襟见肘的状况。

传统文化的复兴也离不开政府的实质性支持。建国初期,百业待兴,资金也不够,但由于国家重视,政府不遗余力,许多园子的修复就非常到位,当时也没花太多钱。

比如,为了修复北京古园里的那些珍贵的大假山,周恩来总理就专门做过批示,把晚清古建园林修造中非常有名的“山石韩”家族调到北京来,专门做古园林的维修和保护工作,他们不但在后来的古建修复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还参与了像钓鱼台国宾馆、中央党校等处的园林假山营造工作,那些项目若以今天的眼光看,算是真正的原汁原味,美轮美奂了。我采访过这家族的老一代工匠韩良顺先生,他对当年的情况记得特别清楚,一路说来很令人感动。

《中国科学报》:故宫里的花园包括宁寿宫花园的修复情况如何?

王劲韬:花园和古建不一样。在我的书《古园千秋:故宫宁寿宫花园造园艺术与意象表现》中,我特意放了延趣阁的今昔对比图,过去的延趣阁,未经打理,显得色彩斑驳,历史的沧桑历历在目;今天修缮一新后,这个建筑就有点像新娘子,就如同昨天才建成的,新是新了,但建筑的历史感完全丧失了,显得稚嫩,缺了古拙的味道,也非常可惜。

也正因如此,我们才更珍惜花园里的山石、植物,因为这些东西无需修复,只要维护好,假山不倒塌,树木不病死,那就是个原汁原味。比如建国60多年来,宁寿宫花园的山石就没有被动过手脚,没有被三脚猫的工匠修整过,植物中,大的树木还是原来的。这已经很不错了。

但其中有些花园的特色“景”,还是不幸失去了。

《中国科学报》:能不能举一个例子?

王劲韬:就以梅花为例。梅花是乾隆一生的最爱,他在园子里种了一些,今天都不见了。当时有一种提法叫作“殿里梅”。乾隆有一首诗,是专门说这个室内梅花的,“山亭构为野芳开,春意方舒殿里梅”,意思是说这几株老梅迎风舒展,为宁寿宫花园带来了春意。这首诗写的就是宁寿宫花园第一院古华轩别院中的撷芳亭,这诗意画境配合得尤其精当。

乾隆为什么会对这区区几株梅这么大加赞扬呢?其实是在炫耀他的造园及育苗技术,因为通常梅花在北方的露天是过不了冬的,乾隆用了一种特别方法,就是将花放在花园的假山洞里,或者就放在大殿里,用极大的盆装着,这盆子也很独特,用今天的话讲,叫套盆,下层隔着,可以用炭火去加热,相当于温室育苗。结果很成功,每到梅花开花的季节,都开得很好,成为盛世园林的一景。

乾隆时,还有一些以梅花命名殿堂,如养心殿西侧殿的“梅坞”,想来就是在殿堂小院里放上了盆梅,他老爸雍正是因为不忍见康熙乾清宫旧物,而移驻养心殿的,以表达仁孝之心,乾隆时期,这小小养心殿庭院终于多了几分典雅闲适的氛围,都是因为乾隆的这份园林情趣。

还有的特色景观,如三友轩,用传统的岁寒三友题材,表现花园冬景。三友轩内以松、竹、梅为窗棂,隔扇的装修题材。三友轩内有一个工艺特别的紫檀透雕圆光罩,上面用玉片镶嵌表现翠绿的竹叶,以梅花和松树为骨架形成窗棂与隔扇,透过精致的窗棂,映出窗外玲珑的假山与翠竹、青松。松、竹、梅三种题材在三友轩里外相互映照,虚实相生,文人园林意境甚为浓郁。你能想象那个景是多么美妙。可今天,只能看到轩外的几株小小的海棠,早已没有露地梅花的踪影。其他地方的梅花也改种了丁香,以丁香代替梅花香。

梅花是很典型的案例,还有竹香馆的竹子、油松等补栽得都不是太好。

建国后,故宫里试着种了几次梅花都没能成活。其实国内对梅花耐寒的引种培育技术已很成熟,像北京紫竹园、北海、香山等园子里的露地梅花种得都很好,北京露地梅花的越冬早已不是问题。

但为什么故宫没有呢?我的理解是技术力量不够,那些地方是归园林系统管,故宫归国家文物局,不是一个系统。所以技术人员的共享、相互支持等方面都是问题。这又引申出另一个思考,故宫的封闭导致了很多社会力量、先进技术想要加入,却加入不了,想帮故宫做些工作,却没法插手,这对故宫的有效保护、技术互通、文物的教育科普、现代服务等功能的发挥都极为不利。在故宫保护与价值发挥这个问题上,文物与旅游、园林等相关部门共同探讨、多多交流,可能比文物部门单打独斗效果要好。

《中国科学报》:你认为故宫应当如何去维护修建?

王劲韬:首先要考虑的是以什么姿态去维修,英文里有两个关于“保护”的词,Preservation和Conservation,字面差不多,内在含义差别较大。

是原汁原味的工艺恢复,是新旧判然,还是留下一部分古代的建筑?是要像冰箱里冷库那样冷冻保护、完全不变的保护,还是带有人的意图、有添加物的保护?

在欧洲,属于文化遗产的,古代的那部分会用玻璃罩上,新旧分别开来。那么,像乾隆时期的紫檀等,是要重修,是拿掉重新做一遍,还是一部分放到玻璃里,维修另一部分?怎么才能让后人既可以看到数百年来的沧桑历史,同时也能看到工艺完善时的模样?我觉得这是文物保护的姿态问题。

我认为,对古建大开刀式的保护、修复,实际上是把历史的信息粗暴地覆盖,是毁容,连化妆都算不上。这对历史来说是一种相当不负责任的做法。

故宫从中央轴线的古建保护大修可以看到,所到之处都是全新的殿宇、台阶、栏杆等,木构建筑基本被覆盖了一遍。虽说当时请教了各方面的专家,整个维修步骤是比较谨慎的,但对于故宫这样的世界唯一的巨型文物而言,所缺失的依旧是太多了点。

《中国科学报》:在你看来,现在故宫在维修上,步子迈得比较大?

王劲韬:对。从总体上讲故宫大修是不错的,而且是势在必行,但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具体的方式需要讨论的,是不是有必要全部覆盖成“新”的?

另外,现在有限的文物保护资金往往更愿意向重建项目倾斜,如重建福宫等。但那些长年需要小修小补的,维持故宫必备的日常维修经费是捉襟见肘的。以倦勤斋为例,为了修复它,花巨资并运用了世界最尖端的修复技术,虽说无可厚非,可如果日常维修跟得上,在它漏雨之初就得到及时修缮,它也不至于损毁到面目全非的地步,当然修复起来也就不用花这么大的力气了,甚至更原汁原味。这是我们国家在文物保护上的一个很大的悖论。

当然,故宫内部的古建修缮团队是一直在持续维修的,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保存这个遗产,但这样的保护对于几百万件浩如烟海的故宫文物来讲远远不够,真实的情况是大量的古迹文物在一天天消失、损失,这是很令人痛心的。

我作为社会的一员,也作为专业一个工作者,只是想说出我的亲身体验和亲眼所见,没有丝毫责难故宫的意思。

故宫顶着压力坚持锁住那些宝贝院子、花园,其初衷也是怕大容量的旅游给文物造成进一步的损坏。但另一方面,封闭管理,离开了社会广泛监督,故宫自身的维修力量、技术以及对文物的责任感,能不能保证其足以承担起这份责任?从最简单的要求看,能否保证这些锁闭庭院的日常跟踪维护?至少,能不能及时把园中的杂草清除,把侵害建筑的那些鸟粪、老鼠、白蚁及时清理干净?如果这些庭院被以保护的名义,一锁几十年都没人进去,房屋漏水多时却无人知晓,甚至到了快散架的地步,都得不到基本的维修,这就不是保护文物,而成了霸占社会公共资源,却不能尽到主管部门应尽的职责,这就与文物保护的初衷相去太远了。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当年中法大学抢购故宫“样式雷”档案的往事。夜复一夜,那些“守卫”故宫的民国士兵们几乎都是拿清宫档案、奏折这些顶级文物,一麻袋一麻袋拿来生火取暖的。那些粗鲁士兵究竟毁掉了多少文字历史,建筑艺术模型,我们已无从知晓,但仅从现存国家图书馆的、由当年的中法大学贱买回来得以保存的资料,就足以看出当年的资料之丰富,当年的建筑模型之精湛!

显然,这些是故宫靠一己之力,是一个很难做好也很难完成的任务,更是故宫自身难以承担的责任。我提的最多的还是关注。真正的保护是要让大家都能看到,让全社会有渠道去关心它,让它的保护与管理工作真正透明。

全中国最伟大的瑰宝就在这仅仅70公顷的地上了,全世界范围,就这么一座原汁原味的、大规模的古代宫殿建筑群。不保护好它,怎么向后人交代?

中国古典园林:

给今天留下的是生活方式之美

《中国科学报》:你多次提到原汁原味,我们现在更多知道的是苏州园林,难道从苏州园林看不到原汁原味吗?

王劲韬:两者是不可比的。苏州现存的园林,无论是拙政园还是网师园,准确地说应该是同治、光绪时代之后的,所以它们实质上不能算是很古老的园林,准确地说是近代园林。

宁寿宫花园在很多向量上权衡,都要远远高于今日作为旅游热点的、大众熟知的苏州园林。我当然并不是在否认江南园林的价值。这仅仅是从物质环境的真实性,或者说从文物的实际价值方面来看,现在被老百姓抬得很高的苏州花园,它们作为物质实体,作为文物,以及作为造园工艺技术载体,在许多方面与故宫的宁寿宫花园是有差距的。

现存的所谓苏州四大名园,几乎每一件木构建筑,都是建国初期,从苏州附近的郊区农村(太湖东山)现存的木构建筑中拿来再组装的。主持这项工作的是当时苏州园林局的老局长、老革命汪星伯先生。顺便提一句,他就清华大学教授、建筑大理论家汪坦的父亲。那次维修得到人民群众的大力支持,园林中大到一付梁架、几根柱子,小到一个屏风、隔扇、窗棂,还有大量的晚清、民国的家具,大多来源于民居建筑。应该说这种修复是当时所能采取的最好的办法。但不能因为这种类似“天衣无缝”的修复,就让我们忘了它的真实性和历史的严肃性。即便是在苏州园林登上世界文化遗产殿堂的今天,我们依然有义务正确对待苏州园林。

说这个,其实是想说园林的价值并非只有物质上的。宁寿宫花园及江南苏杭等地的园林,更多是在提醒我们已然丧失的、那些属于过去文人的、可贵的造园情趣与境界。

我想说,现在的人真是太浮躁了,基本没有时间去品味、去感受往日文人的那种心境,以及欣赏风景的那份悠然淡定。想想现在,有谁还能有机会,半夜到苏州园林看一眼,甚至去住上一夜,看看月夜之下的池塘和琅玕青竹?感受什么叫“月到风来”?可以想象,多数人看到的苏州园林和杂乱的菜市场没什么两样。

这是时代的差距,也是中国走向文化大国,走向真正富有的礼仪大国和真正的发达国家的重要一步。这属于中国园林和中国文化复兴的另一个重要命题,这里我就不再赘述。

《中国科学报》:中国园林给今天能带来什么?

王劲韬:我接触最多的问题是古典园林在当代的使用,即它的适用价值和现代意义。对于这种问题,我认为命题本身就很功利。照着这个思路,那请问,美国科学界为什么花那么多钱、不遗余力地研究古埃及的象形文字?从功利的角度讲,这对当代的美国又有什么用?再者,中国学者为什么要研究甲骨文?如此等等。

要了解中国园林在当代中国的使用价值,首先要回答的一个问题是,它有怎样的参与者,当年生存的环境和空间还在不在?还有没有那样的空气和养分支撑这样的一种园林?这是很重要的问题。

有人说园林是皇族贵族的,与老百姓没关系。事实上,古代造园的主体成分是很复杂的,既有帝王将相和很多贵族,也有普通文人、乡绅、艺人、画家,也有盐商、府衙公署的办事人员,甚至有很多商贩,他们都造园。尤其是商贩,他们出身低微,挣了钱就会想到风雅,自己干不了,就委托文化人,许多画家因此有了生路,比如著名的“扬州八怪”,比如《园冶》的作者计成等。至少,从后期中国古典园林的造园主体看,他们的构成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阳春白雪,个个都是天生的王侯将相。至少商儒合流,儒商一体的中国文化,在当今中国拥有很大的市场:这些人不仅存在,而且他们的思维正极大地左右着中国的人居环境建设。这是最需要明确看到的。但问题在于,支撑这些群体的、背后支撑的精神文化内容,在当代中国显得严重缺失。

《中国科学报》:中国园林的精神如何进入当代建筑中?

王劲韬:首先要了解三件事。第一是古典园林到底是什么?第二,我们究竟要以怎么样的生活方式去对待中国园林?这是属于精神层面的,或者说为什么园林是因为人而存在。就像孟兆祯院士曾经说的,“景物因人成胜概”。这是中国园林区别于西方或其他国家园林最重要的特征。即我们应以怎样的心态对待古代园林及园中生活。第三是园林有什么,为什么说园林是情趣之地?

今天的园林对于当代人居环境或者城市建设的理论与实践而言,最大的一个悖论就是它所谓的“封闭性”“私有性”和“贵族性”。很多人认为古代园林的小尺度,封闭性与当代景观要求的大众性、开放性、大尺度之间有着明显的矛盾,表面上看,这是不错的,确实有这个问题。

但细究之下,我们会发现,应当质疑的不是古典园林本身,而是我们目前与当时的生活方式究竟有多大。

以泰禾·北京院子、运河岸上的院子等项目为例,这些高档的、以中国古典园林为号召的楼盘,它们的业主算不算贵族?至少是广义上的。他们的文化层次是否够得上文人的标准?究竟和古代文人有多大区别?毫无疑问,差距在人本身,而非物质环境。

应该说,当代中国首先缺乏的不是环境,更不是投资,而是与高雅的中国文人花园环境相匹配的业主。换句话说,现在有钱造一座好园子的,往往是那些欣赏不了园子的人。这是真正的悖论。要产生出一代有钱、有闲、有素养情趣的,真正属于中国式花园的称职的业主,尚需时日。但一定是为期不远了。

将来中国最好的别墅、一流的地产,肯定离不开中国园林的滋润。离开了中国园林,中国拿不出第一流的院子,现在做的比较好的项目,就是在这方面定位准了,即真正看准了今天的生活方式(当代人所追求的生活理想)与古人环境的相通之处。

或许,贵族与大众真正的差别不在于他们的外在身份和服饰,或者住什么样的房子,更多在于精神层面。陶渊明住在小茅庐里,也可以把此看成一流的文人花园,还为此写了很多诗。反之,仅有豪华的园林环境,没有与之相配的主人,这仅仅就是一座园林,算不上中国园林。

从这个角度看,在古代园林复兴或仿造的过程中,如果只是纯粹地追求物质环境上的相似,比如用过去的材料、过去的形式,去做个月洞门、花瓶窗、吴王靠之类的假玩意儿,不仅显得幼稚、不合时宜,简直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那是完全不能体现古典文人精神的。

我的意见是,离开了情趣,没有中国园林可言。时至今日,依然究于古人园子里那些固定的套路与所谓构成,真的是有点南辕北辙了。离开了对古代文人高雅心境的理解与追慕,单纯模仿其仅存的园林物质性空间,是卑微可笑的刻舟求剑,不仅俗不可耐,也无任何发展前景可言的!

如果你仅仅是欣赏这些院子的豪华,忘记了去体会这园子的内涵与修养,那请先放下我们津津乐道的、假古董式的形态模仿,想一想,古人那份心向往之的环境,传到我们手里,是不是真的被误读,被糟蹋了?而在我们还没能充分理解古人境界时,就匆匆忙忙地把这悠久历史的文化瑰宝归于糟粕之列,甚至在国际景观大舞台上,奴颜婢膝地谩骂中国园林,把它形容成“老太太的裹脚布”(这句话本身也是拾人牙慧),是否也显出我们当代景观理论界某些掩饰不住的功利,无知与浅薄?

《中国科学报》: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更注重中国园林里发生了什么,并非在意现在有什么?

王劲韬:是这个意思。我们要先区别两个概念,一个经典园林,一个是古典园林,英文里两个词相近但有区别(Classic Garden,Classical Garden)。

古典园林是有关某一个时代的,具体而言,指古典时代的中国园林,比如宋代或明代的园林等等。

经典毋宁是一种文化方式和精神层面的再现,比如说文人的个性、追求、独特的交往方式和修养表现得方式等等。比如宋代的园林,离开了司马光、苏东坡,离开了南宗画、功夫茶,离开禅宗的滋润,离开这几样,一座宋园,也就无甚可谈了。这就叫经典。

从这个角度来看,拙政园给我们的印象是什么呢?既可以说是远香堂(明若墅堂)、“小沧浪”这样的物质环境,也可以是《爱莲说》,是周敦颐,是文征明,甚至是屈原,是《鱼父》这样的文学化场景再现和它的审美意味的延伸,而且显然后者更具普遍意义,且更持久。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那么看重拙政园,虽然它的物质主体大多是解放后再造的(除了一座小桥,一两块基石,拙政园没有其他东西是乾隆时代以前的旧物),拙政园真正的价值体现在哪里?因为这个地方曾是柳如是、钱谦益住过的;苏州园子别看有山有水,但真正的魅力还在于有书,有书卷气。袁枚在这里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叫“人生只合君家(园林)住,借得青山又借书”,这才是拙政园。

离开了文人修养、文人精神层面的追求,那么私家园林留下的仅仅是亭台楼阁,又算什么呢?它的工艺显然不如北方的皇家园林好,环境亦不过如此。再说明确一点,在欧洲的一些小城里,花不到100万欧元就能买1000多平米的院子和四五百平米的房子(相当于在中国一线城市买一套50平米的房子的价钱!),里面有花园、泳池,有各样的华丽与便捷。但它的价值,终究没有办法和同样面积的拙政园相比(此处面积指拙政园原来的中园部分)。

可以看出,精神层面的符号相当重要,其意义大过物质本体。这就是我们说的园林继承问题,如何继承我们的园林精神,如何体会我们的园林文化,不仅仅是考察物质,而是需要让人们知道这个园子里发生了什么,园子里所标榜是什么。有的时候用一幅对联或者一句话去讲这个园林,可能大家对它的认可度会更高,记住它的可能性会更大,或者甚至与它发生共鸣、同感,这是真正的爱上园林。

中国古典园林传递到今天的,也许并仅仅不在于一种空间的模式语言,或者某些固定的形貌搭配。从某种意义上讲,即使我们用混凝土钢结构,也完全可以造一座原汁原味的古典中国园林,这点我是相信的。

《中国科学报》:这种精神层面的符号具体是指什么?

王劲韬:古典园林给今天留下的是生活方式之美。应该多从文化和精神层面上去讨论,这在今天是有断层的。今天很少有人会愿意花时间,去体会园林带来的生活方式与情趣之美。事实上,园林体现的根本上是一种优雅的生活方式和人生心态。

园林大师陈从周曾说,园林应该是一壶酒,一首诗,一幅画,一首昆曲。当代中国园林文化评论家王受之也曾说,一流的地产和一流的园林有一个共通性,即传承了一种美好的生活方式。对今天而言,中国园林是对使用者生活方式之美的发掘与认同,与继承。

这些古老的园林,在当代起到的作用是楷模。但这种楷模并不仅限于物质形态上,更像一首诗,虽不能指明一个空间的真实情况,但一定提供了想象的空间。

我认为中国园林应该落实到一个非常完美的形态以及高度修养的文人世界里。而这里的文人不应该被片面地理解为文化人,其实包括任何有情趣的人。我始终认为,中国园林第一特征就是情趣,离开了情趣之说,中国园林一定是大大逊色的。

如果仅就单纯的空间美去评断,中国现存的许多园林在景点构造的机巧完美程度上,远不如日本同类型的园林。但毫无疑问,中国园林更能够代表一个时代的文化,更现代博大精深,因而也更有魅力!为什么?说到底,园林终究是精神上的一种存在。用笛卡尔的逻辑看,离开中国文人特有的精神追求,中国园林于今日中国人而言,几乎是不复存在的,最多是被堕化为一种纯粹形式上的东西而已,这是我们不愿看到的。

只有在很多人认可这样一种园林生活方式时(而非物质形态),中国园林才能在当代完整、完美的复兴。完整包括文化物质上的全面复兴,完美是指从文化层面上诠释了这一环境在当代存在理由。这是真正从精神与文化认同层面的一种突破。

《中国科学报》:普通百姓在日常生活中如何用到中国园林的精神?

王劲韬:一个大富豪,家里有一个大院子,却从没有觉得自己家很美,那么,这片美景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就是王子敬(王献之)跑到人家顾辟疆的花园里“指麾好恶,旁若无人”,这就是白居易动不动就说“江山本来无定主”,因为“大抵山属爱山人”。这就是苏东坡所说的无尽藏的精神世界。贵有天下的康熙、乾隆与贬官天涯、身无长物的苏东坡都对清风明月有同样的占有,而且穷人苏东坡的解释令两代皇帝欣慕不已,心向往之。

这就是中国园林的精神。在这个意义上,奢如金谷,简如独乐;大如清漪,小若芥子,其审美意趣和价值是同等的。这是我们今人在住进豪华别院,在揪心于一亭台、一方塘与古人花园的形似之前,真正要考虑再三的。在没有人文精神的引导下,住进泰禾院子和住在其他园子里,又能有什么不同呢?只要感悟到,美丽的西湖归不归你家有多重要?美丽的山,只要你爱它,能与之亲近,移情,相互交融,那这份美景就独独属于你。这就是“闻木樨香”“无尽藏”这些题匾真正要告诉我们的。

再说个例子,拙政园外有个北寺塔,明明在园子外面,但拍照片都能把它拍进去,这个景借的非常好,很巧,很贴切,与园子里的风景完全融为一体了,那么,这塔在园里还是园外,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是古代园林对当代人居环境的一个启迪。

更明确地说,不要以为租个小房子就没有情趣,当你有文人的精致、闲雅,同样可以把自己家变成一个只有10 平米的拙政园,或者半亩园、芥子园。方寸之间,要的是情趣,与排场无关。这是中国人的特质。只要有那份园林心境,在一块不大的土地上,甚至是在混凝土中,也能造出好园林。反之,造了一大堆的砖瓦房子,那也不是中国园林。

《中国科学报》:对普通大众来说,如何读懂中国园林,或者说中国传统园林文化该如何普及?

王劲韬:园林的意境不应该是空洞的词汇,也不是现代符号学所能概括,毋宁是一系列的文化动因、文化体系认知的结果。最终要让大家读懂它,也能与之平等交流,这是我们普及园林艺术,并试图让现代人爱上古代园林的重要动因。

这一点不提高,那么,古人的园子即使再美,也与现代无缘。恰如今天的苏州园林,那只是个观光的地方,很多人到那里,只是花上半小时,拍上几张到此一游照,就算是“体验”了,这样的“玩”法,实在是把好东西糟蹋了。

重要的是去体会古人的造园之心,古人造园是本着一颗山水之心,并不在乎这园子是在繁华的都市,还是在幽静的深山里,如计成所说的“邻虽近俗,门掩无华”,用陶渊明的话说,就是“门虽设而常关”。意思很简单,无论周边多杂乱,当有一颗似水的心,恰如出污泥而不染的那支荷花。只要有这样的一颗心,无论在哪儿,你都能把自己的环境打造成最美\最幽静的园林。

另一方面还是文化及文化的认知问题。举个例子,在去颐和园路上,有个环岛,上有一个大牌坊,是慈禧建的。牌坊迎面是“含虚”,三个跨,犹如框景,对着昆明湖;牌坊背面是“罨秀”,“罨”即掩的意思。“含虚”说的是框景之中,烟波浩淼的昆明湖水,展开的是一幅平远水墨画;“罨秀”是写山,西山框在背面,是山峦耸秀的屏障。四个字合成一句湖光山色,美丽京西。这样的景,就不是简单的三根柱子组成的空间了,而变成了一个山水大舞台,一个通向自然的窗口。其实,昆明湖不是全国最美的湖,颐和园吸引人是因为其综合的人文环境和环境背后的深厚底蕴。

中国园林走向中国大众,一个很重要的必由之路,是让大众亲近、感悟古代文人的精神世界。不能单纯地,就事论事地谈论物质空间,更不要简单套用现代空间研究的那种近乎贫瘠的语言系统,试图去总结出几种固定的“造园模式”,中国园林的变化方式,古人的想象能力其实远远超过我们的预期。只有真正理解中国园林所蕴含的意境,大众才有可能从认可这种古代独特的人居环境,才会从心里感悟到古人园林之善、之美。这才是中国园林真正走向兴旺的那一天。

《中国科学报》:仅仅几个字的匾额,就能表达出多种多样的意境,这也是中国园林的特别之处吧?

王劲韬:是这样的。山光水色,用几付对联、匾额,就把主人的平生志向,以及对世界的感悟全部融进去了。言简意赅,不仅能表达主人的美好愿望,还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许多中国园林的风景寓意都是由主人请客直接题写在匾额之上,散在全园各处。理解这些点睛之题,也就理解了园林之美。

比如网师园,三道主要的门楼,各题一付额枋。第一道轿厅,写的是“清能早达”。这里是主人接待外客、官僚的地方。“清能”是当官的条件,即清廉、能干。这样的人才能早早达到目标,“达”就是儒家说的达则济天下、达到人生的理想。一个是途径,一个是目标,四个字把主人的理想节操,甚至教诲都融在里面了。同时,作为一家的门脸,这四个字也同时表现了主人的家风。

中间门楼的背后是正堂,是主人家客厅。题为“藻耀高翔”,意思是要家里男孩子认真学习,努力写出好字、好文章来,将来飞黄腾达、光宗耀祖,孩子“藻耀”,则门庭“高翔”,代代“高翔”,同样是言简意赅,主题鲜明。

三门背后是绣楼,住的是家里的女眷。额题“竹松承茂”,表达对子孙的美好愿望。用松竹指代优秀的后代子孙。通过松树树皮引申到龙鳞,再引申到对后代的期望;竹子有新竹高于旧竹、夜夜拔节的自然特性,以此指代后代高于前辈,一代更比一代强;承茂是指承接住这个家族的荣耀,不要被福分压跨了。同时,也把孔子所说的“如竹苞矣,如松茂矣”这层祝福也容在其中(《诗经·小雅·斯干》)。仔细品味,不难发现其中优雅的氛围和浓浓情意。

总之,中国园林体现古代文人特有的人居理想,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诗意地栖居”。

《中国科学报》:有人认为,18世纪以前世界各国几乎都有自己的园林,各种不同风格的园林形成了中国、西亚和古希腊三大体系,即东方园林体系、西亚园林体系、西欧园林体系,对此你的观点是什么?

王劲韬:我不认同世界园林三大体系的提法,因为这缺乏基本的历史理论支撑。这种无厘头的且经年日久的所谓“分类”,不仅造成学术的混乱,也给一代代考研的大学生、给未来的设计师带来各种误导。如果我今年考研,遇上这样的填空,估计只有交白卷了。这是我们浅陋的园林历史研究中,经常出现伪命题之一。

世界上曾经出现过的园林太丰富了,又何曾止于区区三类体系?这种结论不仅简单粗暴,毫无历史意识,而且这所谓的“分类”本身就是个漏洞百出的笑话。比如埃及园林何处去?早期两河园林与后来的伊斯兰园林如何区分?希腊、马其顿园林与古波斯园林的交叉问题;西亚与伊斯兰园林的概念重合与区别,乃至如何认识西班牙伊斯兰园林,究竟该从属于西亚,还是希腊?欧洲?等等,各种问题在这样一个所谓“三大体系”中,都不可能有任何符合逻辑的解释。

这是当代学术界的一个通病,即试图以最浅薄的研究获取最大的成果,其结果就是简单无知的所谓“结论”满天飞,我称之功利主义浮躁病。

三大体系本身并不重要。我们要考虑的是,中国园林在当今世界园林史和国际园林文化史上的地位,这是一个大命题。这个问题上,对中国园林浮光掠影的研究与解说,乃至无历史感、无原则的吹捧,都会在世界园林文化的学术领域成为别人的笑柄,对中国园林的世界地位及历史价值也是一种损害。

《中国科学报》:你认为怎么区别东西方园林?

王劲韬:中国园林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地域单元,为世界园林提供了一种完全不同于其他文化类型的园林和与之相适应的园林文化,这是中国园林为世界园林的百花之园作出的真正贡献。

世界园林“体系”的划分,综合了地理单元,文化圈、交流历史以及审美潮流、技术变迁等多种要素,从地理单元相对独立性的角度看,中国古代园林是相对独立于西方那种大融合,大交流的园林体系之外的一种独特的园林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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