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环境的危机、科技狂人的阴谋、人工智能的潜在威胁、生物工程的伦理困境……在众多科幻电影和电视剧中,这样的情景反复出现。不久前开播的英剧《黑镜》第三季,更是以多个建构于现代科技背景下的独立故事,直截了当地展现了科技滥用对人性的利用、重构与破坏。科幻影视是否集体选择了对科技的悲观态度,又为何会偏爱展现黑暗的未来呢?
黑色的反思作品
拍照、发布、求点赞,已成了很多人使用社交网络的“规定动作”。不知有多少人想过,如果沿着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我们的生活有可能会变成什么样子。
《黑镜》第三季开篇一集《急转直下》给人们呈现出一种可能,那就是对社交网络极度依赖使得人们不得不臣服于其掌控之中。在这个故事里,人们的生活已经被社交评分系统所主导,获得高评分的人会受到尊重,得到低评分的人只能被众人排挤。女主角蕾西正是这样一个依靠社交评分而生存的平凡女人。为了获得高评分,她每日对人笑脸相迎,最害怕被别人打低分。她看中了一套公寓,但只有评分在4.5分以上的人才能享受八折优惠。她下定决心要住进去,于是开始了为求高分的荒诞过程……
“《黑镜》是非常黑色的、比较集中地体现对科学技术反思的作品。”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院长江晓原如此评价说。在接受记者采访前不久,他刚刚看完《黑镜》第三季。
“《急转直下》这一集描绘了一个反乌托邦色彩的未来世界,虽然用了温馨的粉红色调,但实际上在那个靠打分生存的世界里,人的生活已经变得非常虚伪和艰难。”还有一集让江晓原印象深刻,是说人们眼睛里看到过的任何东西,都会被记录在一个芯片里,这些记录可以被调用观看。“这样的后果很可怕,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几乎变得透明,隐私荡然无存,很快就没办法再相处下去。”江晓原说,“这些都是对技术运用到一定程度后的荒谬景象进行的想象,这种想象其实就是对科学技术本身的反思。”
“《黑镜》最可贵的地方,就是不靠展示炫目的科技奇观、视觉效果来抓眼球,而是一直在讨论人们生活中面临的现实问题。它本身其实不作评判,只是用好故事的方式展现给你看,但其实思想都贯穿在其中。”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副教授韩连庆说。
影视中的科技形象
熟悉科幻影视的人可能会发现,这种对科技使用的忧虑并不鲜见。
2014年获得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奖的电影《她》曾引起广泛讨论,这就是一部探讨人与科技关系的电影。男主角西奥多在人生最失意和孤独的时候,爱上了他电脑和手机智能操作系统的化身—— 一个有着自我学习能力的聪明女性萨曼莎。科技本着解决人类难题的使命创造出了这样聪明的智能系统,以满足孤独者的情感寄托需求,但世界真的会因为一个无所不能的智能系统就充满幸福吗?在影片的下半段,西奥多和萨曼莎发生了争吵,因为他发现,萨曼莎并不属于他一个人,而是同时和8316个人交谈,并和641个人发生着恋爱关系。
“科幻影视对科技的态度有积极的,也有消极的。”科幻作家郑军告诉记者,“比如科幻片《明日世界》就认为人类未来本来是光明的,大反派散布恐惧情绪,人为制造黑暗的未来。阻止他的阴谋成为这个电影的主线。《极乐世界》则完全相反,未来的科技被富人掌握成为压榨穷人的工具。”
但江晓原对此并不认同,在他看来,在这些年自己观看的上千部西方幻想电影和不少科幻小说中,“竟没有一部是有着光明未来的”。
这种态度在早期科幻创作中就已经显露出来。“早期的科幻小说,比如儒勒·凡尔纳在19世纪后期创作的那些作品,对未来似乎还抱有信心。不过,在被奉为西方科幻小说鼻祖的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中,已经就没有什么光明的未来了。就是凡尔纳晚年的作品,也开始变得悲观起来。对于未来世界的信心,很快就被另一种挥之不去的忧虑所取代。”江晓原说,“比如,在英国人韦尔斯的著名小说《时间机器》中,在公元802701年的未来世界,已是文明人智力早已退化、被当作养肥了的畜牲随时遭到猎杀的暗淡环境。在他的另一部小说《星际战争》中,地球人几乎被入侵的火星人征服。”
如今的科幻影视,在江晓原看来,虽然在结尾处,当然会伸张正义,惩罚邪恶,但编剧和导演也从不向观众许诺一个光明的未来。“作品主题总是资源耗竭、惊天浩劫、科学狂人、专制社会等,作品中的科学技术,不是被科学狂人或坏人利用,就是给人类带来灾祸。”
为何乐于展现科技的负面效应?
为何科幻影视作品乐于表达科技的负面效应?
在江晓原看来,这从表面上看,可能是因为如果一味展现正面,恐怕只能流于浅薄庸俗,而悲观的态度和立场更有助于产生具有思想深度的作品。
“比如电影《火星救援》,实际上就是一部美国航天局(NASA)的宣传片。事实上,在电影拍摄过程中,NASA确实提供了大量的支持。电影也投桃报李,对科技予以正面呈现。但这样的作品不仅没有思想深度,在价值体系上也危机重重,只能让人们去讨论其科普价值。”江晓原说。
除此之外,思考科幻影视中反思科学的动机,江晓原认为,还需要与西方近几十年流行的某些后现代思潮,比如反思唯科学主义等联系起来。“事实上,在科幻电影创作领域,这种对科技的反思已经形成了某种不成文的‘创作纲领’,每一个进入这一领域的创作者,都会很快意识到,目前在该领域中只有这个纲领是最有生命力的。”
在郑军看来,科幻影视中对科技正负面角色的描绘则可能源于“局内人和局外人的冲突”。
“在科技人看来,技术是我们制造的,我知道它们的来龙去脉,我能控制它,当然不会害怕。对于只接受这些技术的人来说,他们眼前是一个个‘黑箱’,再加上科技界忽视科学传播时间太久,不去主动消除社会的恐惧情绪,就形成了今天这种局面。”郑军介绍说,“从科幻文学历史上看,人文知识分子写的科幻往往反科技,比如福斯特的《大机器停止转动》,科学人写的科幻往往歌颂科学,比如克拉克的《天堂的喷泉》。”
“科幻文学最初是人文知识分子开创的,从凡尔纳开始才有一些科技人,或者重视科技的文人写科幻。我们今天熟悉的科幻文学面貌是这些人定下来的。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后,人文知识分子趋向于反科技,后面出现的科幻小说就朝这个方面偏。科幻影视比科幻文学晚成熟很多,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才定型。那个时候,人文艺术思想界的反科学思潮已经很旺盛了,所以我们熟悉的科幻影视看上去比科幻小说更反科学。”郑军说道。
科幻影视的使命
影视是类型化的,可谓各有各的擅长。科幻影视主要讨论科技与人类、科技与社会的关系。在郑军看来,在这一主题上,科幻影视作过很多探索,这是它最大的贡献。
江晓原更是明确地说,反思科学正是科幻电影独特的贡献。“科学技术可能会产生的弊端,谁来反思,哲学家离公众太远,只能由大众最能接受的影视艺术来完成。”江晓原说道,“科幻影视对技术滥用的深切担忧和悲天悯人的情怀,至少可以理解为对科学技术的一种人文关怀。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幻想作品无疑是当代科学文化传播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而且现在看来,至少在文学艺术领域中,似乎也只有科幻在一力承担着这方面的社会责任。”
对于当下科幻影视的思想性,郑军并不太乐观。“现在整个社会对这些问题都不是很明朗,争论非常多。影视人毕竟不是思想家,他们要吸收思想界、文化界的成果再创作。”郑军说,在自己这个将近40年的科幻迷眼里,现在的科幻影视并不如30年前的有思想。
“现在是个文化思想停滞的年代,大家都在炒几十年前的冷饭,争论一两个世纪前的旧话题。电影人吸取不到什么新营养。思想内涵是实打实的东西,这是只靠想象力解决不了的。”而对于中外科幻影视在科技角色呈现上的区别,郑军表示,国内现在还没有成型的科幻影视,所以也无法比较。
“当下国内科幻影视很少拍,至今还没有高思想性的科幻影视作品出现。”江晓原说,“但有些科幻小说已经体现高度的思想性。比如韩松的作品,风格与《黑镜》很像。虽然仅从小说的形式上看,他的作品并不是非常适合拍电影,但也不必太拘泥。如果能拍成科幻影视,还是挺让人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