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醒民 来源:中国科学报 发布时间:2012-7-16 9: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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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醒民:怀疑批判精神使科学永葆青春

 
●怀疑批判既是破旧和革故的“清道夫”,又是立异和鼎新的“助产士”。
 
●引导科学发展的是提出问题,保证科学找出正确结果的是科学批判。
 
●科学家应该使理论随时向怀疑批判敞开大门,虚心接受怀疑批判的审查和取舍。
 
■李醒民
 
科学是追求真理和知识的。要追求真理,既要扫清前进道路上的思想障碍,又要为自己开拓新的通向知识王国的路径。
 
这样的重任由什么来担当?应当说,非怀疑批判精神莫属。
 
怀疑批判精神是科学的传统
 
怀疑批判既是破旧和革故的“清道夫”,又是立异和鼎新的“助产士”。与神学和宗教等文化体系相比,科学具有鲜明的怀疑和批判传统。勇于和善于怀疑,自由批评和讨论,是保证真理在长时段肯定获胜的法宝。
 
再者,怀疑不是怀疑一切或绝对的怀疑论,批判不是文革式的“革命大批判”——无中生有,蛮不讲理,不分青红皂白,横扫一切,剥夺被批判者的发言权,更不许反批评。
 
科学的怀疑批判精神是有根据、有条理的怀疑批判。所谓有根据,就是要摆事实;所谓有条理,就是要讲道理——以实证精神和理性精神贯穿怀疑批判的始终。这样的怀疑批判精神才是所向披靡的,才能使科学和人永葆青春活力。
 
就怀疑精神而言,中国学人在引进西方科学和科学精神时,对此就有真知灼见。
 
任鸿隽洞察到怀疑精神与追求真理和科学前途的关系:“怀疑不至,真理不出。”“学子暖姝,思想锢蔽,乃为科学前途之大患。”丁文江强调,怀疑主义是积极的,不是消极的;是奋斗的,不是旁观的。要像赫胥黎所说的那样,“严格地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所以无论遇到什么论断、什么主义,第一句话是:“拿证据来!”胡适更是视野开阔、言之凿凿:“科学之精神的处所,是抱定怀疑的态度;对于一切事物,都敢于怀疑,凡无真凭实据的,都不相信。这种态度虽是消极的,然而有很大的功劳,因为这态度可以使我们不为迷信与权威的奴隶。怀疑的态度也是建设的、创造的,是寻求真理的唯一途径……中古的信徒基于信仰,现代的科学家则基于怀疑。”
 
其实,怀疑精神本是西方文化传统——科学传统和哲学传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其思想源远流长。
 
古希腊的百科全书式学者亚里士多德有言在先:“凡愿解惑的人宜先好好地怀疑,由怀疑而成为思考,这引向问题的解答。”近代科学思想的先行者培根告诫人们:“凡从事自然研究的人都请把这样一句话当做一条规则:凡是你心所占、所注而特感满意者就该予以怀疑,在处理这样的问题时,就该特加小心来保持理解力的清醒。”怀疑论大师笛卡儿认为,怀疑是智慧之始,并提出无处不怀疑和无定见的怀疑的哲学要求。黑格尔也指出,只有对显现为学习的意识的全部领域都加以怀疑,只有通过这样的怀疑主义,精神才能善于识别真理。克尔凯郭尔在这些思想的启示下,和盘托出了三个命题:哲学由怀疑始,哲学思考之前我们先得有所怀疑,近代哲学由怀疑始。
 
怀疑精神是科学的原动力
 
怀疑进入科学,彰显出它强大的精神力量,成为推动科学不断发展的原动力。科学家心里十分清楚这一点:“当科学免于来自外界的任何教条的干预,允许对所有的要求——包括科学自身的要求——提出质疑时,科学才能得到最有效的发展。没有这种思想的自由,这种交流信息和想法的自由,那么就不可能充分利用科学的创造性。”
 
怀疑精神的真谛何在呢?正如波兰尼所言,怀疑让心灵保持自由,有理性的根据和客观的逻辑。他特别宣称:“怀疑不仅曾经被欢呼为真理的试金石,而且是宽容的守护神。”默顿的科学社会学视角则别有洞天:“有组织的怀疑主义是一个社会过程,而不是心理过程。它包括为批评性地评价公共知识观点(以及自己的知识观点)的行为提供鼓励和奖赏的制度机制。这会促使形成一种社会化过程,以审查这些知识观点中的缺点、错误和其他不足,以及之前未注意到的潜在问题。我称此规范为社会性的有组织的怀疑主义,因为它所代表的是一种早已形成的对期刊论文和科学专著进行评价的制度化的同行评议方式,它极不同于简单的个人性的怀疑主义。而且,它是一种不断发展的、有规范限定的和社会性怀疑的认知警惕系统。”
 
脱胎于西方文化传统的怀疑精神,在科学中经过锤炼和磨砺后,又以崭新的姿态反作用于文化和人的心智,弥散于社会生活方式和时代精神之中,成为人的价值取向。
 
皮尔逊把“习惯于使我们自己质疑一切事物,要求它们存在的理由”,视为“我们时代的精神”——“它是一种健康的精神”。他倡言:“毋庸置疑,当一个事件或观察的真或假对行为具有重大的影响时,过分怀疑比过分轻信更有社会价值。在像当代这样的本质上是科学探索的时代,怀疑和批判的盛行不应被视为绝望和颓废的征兆。它是进步的保护措施之一。我们必须再次重申:批判是科学的生命。科学最不幸的前途也许是科学统治集团的成规,该集团把对它的结论的一切怀疑、把对它的结果的一切批判都打上异端的烙印。”
 
有必要注意,怀疑精神并不等于绝对的怀疑主义。彭加勒讲得很明确:“怀疑一切和相信一切二者同样是方便的解决办法;每一个都使我们不用思考。”他坚决反对“走极端”的“怀疑主义”。波兰尼告诫人们:怀疑可以变成虚无主义的,从而使一切思维自由陷入险境。怀疑是把双刃剑,弄不好就蜕变为伤及自己的怀疑一切和绝对的怀疑主义,使自己失去立足的基地。
 
批判精神是科学共同体的精神气质
 
与科学的怀疑精神经常并提和并联在一起的,是科学的批判精神。这两种科学精神是彼此接近、形影不离的。怀疑前先有批判性的分析,怀疑后紧接着的是系统性的批判;批判往往以怀疑为先导,深入批判之后更能坚定怀疑态度。
 
贝尔纳一语道破了批判精神与追求真理的关联:“在科学中,批判一词并不是不赞成的同义词;批判意指寻求真理。”瓦托夫斯基说:“科学是一种使其一切主张经受检验和批判的批判性的、非教条的事业。”这简短的一句话既概括了科学的一种精神气质,也点明批判精神与实证精神和理性精神的相依关系。
 
实际上,这已经涉及到科学的批判精神的要旨和内涵。在这方面,波普尔对批判精神的领悟和揭示可谓入木三分。波普尔断定“科学态度即批判态度”,而“批判态度就是自由讨论理论以发现弱点并加以改善的传统,是合理的和理性的态度”。正是基于这种理性的批判态度,波普尔讲了一段足以震撼人心的名言:“在探索真理时,从批判我们所钟爱的信念开始,这可能是我们的最佳方案。有人可能觉得这种方案同常理相悖。但是,那些向往发现真理并且不惧怕真理的人,却不这样看。”
 
“科学因其批判精神而引人注目,批判精神的目的是理解而非攻击。”B.巴伯可以说是抓住了批判精神的真谛。也有学者从方法论的角度诠释批判精神。塔利斯指出,科学理论可以在下述四个根据上有理由地受到批判:它们对事实而言不真,它们不能预言新颖的事实,它们不融贯,它们不完备。这些根据也是拒斥或修正的可靠理由。巴特利把逻辑、感官观察、与充分检验的科学假设的冲突、解决问题的恰当性,看做是借助批判减少错误的四种方法。
 
关于批判精神在科学中的功能,即对科学的内在批判的功能,劳埃德对此予以充分肯定。他说,科学活动之所以是达到知识的唯一方式,是因为它们依赖于信息和批评的自由。它们也提出唯一的问题,恰恰是因为信息和应答的公开性。开放的批判交流对于科学本身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波塞尔列举了批判精神的建设性作用:“与提出问题相呼应的,是对科学的批判,因而批判是科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建设性部分。批判即是对科学中所提出的每一个答案的批判,是围绕科学所追求的答案的客观性的批判,是科学中对其每一答案的解释与说明的批判,因而是在科学内部进行的。引导科学发展的是提出问题,保证科学找出正确结果的是科学批判。”
 
就这样,批判精神成为科学共同体的精神气质,并形成具体的批评手段和批判建制。
 
正如希尔斯所言,科学共同体的特征之一是,在原则上,它“把科学传统中的每一个单个要素都服从批判的估价”。涉及这种估价的建制和过程是科学史的一个重要部分,它们具有自己的相互作用的逻辑和结构。朗基诺从科学社会学的视角,考察了科学共同体中的批判何以进行。她列举了公认的批判手段,包括像杂志、会议等这样的标准和公共论坛。同行评议就是这样的标准的手段,事实上它在阻挡具有高度个人特性的价值、塑造知识方面是卓有成效的。她特别提及批判的标准问题:批判的标准不应该出于个人的狂想,而应该具有公认的公共标准(standard)或其成员与之密切相关的标准(criteria)。标准有这样的元素:经验的适合、真、产生能详细说明的与自然界或经验世界的相互作用、现存知识框架的扩张、与已接受的其他领域中的理论一致、综合性、作为行动指导的可靠性、与特定的社会需要有关或满足这些需要等等。
 
正确运用精致的批判武器
 
在科学中,必须正确领会批判精神,恰当运用批判武器。
 
一要欢迎批判。“批判是我们称之为科学的思维过程的真正核心所在,真正的科学家并不妒忌地反对来自批评的观念,而是把它作为改进的帮助欢迎它。在这种语境中,批判不是喜欢挑剔的讨厌过程,而是抱着消除错误的目的找到错误。”(艾肯)
 
二要明白,批判的对象主要是理论而非个人。“理性批判并不是针对个人的。它不去批判坚持某一理论的个人,它只批判理论本身。我们必须尊重个人以及由个人所创造的观念,即使这些观念错了。如果不去创造观念——新的甚至革命性的观念——我们就会永远一事无成。但是,既然人们创造了并阐明了这种观念,我们就有责任批判地对待它们。”(波普尔)
 
三要遵守批判的游戏规则。“接受批评,既不回避亦不蔑视应该是一个义务。另一方面,行使批评权的人亦应遵守这一‘游戏规则’,随时准备在理由充足的条件下修改自己的意见。这样的一个生活态度所具有的共同信仰是,解决问题需要行动,行动需要一个行动纲领。只有更好的论据才能导致更好的纲领。在科学中,批评不是简单的拒绝,而是批评本身必须是有理由的、有根据的。据理力争是对批评者和被批评者双方提出的要求,因为只有‘据理’才能导致主体与主体即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和沟通。”(波普尔)
 
四是要在批判维度和保守维度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科学扩展知识的使命要求,适当阻塞它的批判性要求。如果科学的批判性维度不受控制,那么探索就会停留在无穷无尽的检验上;无数的新建议和新观念会受到批判的细查和拒斥。(朗基诺)
 
请注意,第四点道出了科学批判与哲学批判的重大差异:哲学批判可以是无立场、无前提、无定见的,甚至可以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科学批判则要受制于客观实在和科学事实,自由度相对要小一些。当然,二者都是理性的。
 
经过在科学中的强化和精制之后,批判精神的社会意义更加彰明较著。这在启蒙运动中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启蒙运动中了不起的发现,是把批判理性应用于权威、传统和习俗时的有效性,不管这些权威、传统、习俗是宗教方面的、法律方面的、政府方面的还是社会习惯方面的。
 
提出问题,要求进行试验,不接受过去一贯所作所为或所说所想的东西,已经成为十分普遍的方法论。正如布洛克所言,我们很难想象在18世纪时把这种批判方法初试于古旧制度和观念时所造成的新奇感和震惊。
 
“我们的出发点是常识,我们获得进步的主要手段是批判。”波普尔讲了一大段振聋发聩、令人深省的话:“生物进化和人类进步的终极意义也许就在这里——有机体通过试错而进化,它们的错误的尝试——它们的错误的变异——通常是通过消除作为错误的‘载体’的有机体而被消除。就人而言,通过描述性和辩论性语言的进化,这一切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人已取得了对他自己的试探性尝试,对他自己的理论进行批判的可能性。这些理论不再并入他的有机体或者他的遗传系统。可以在书籍或刊物中对它们作出间接的陈述。可以对它们进行批判性讨论,证明它们是错误的,而不杀死任何作者或者焚书——不消灭‘载体’。这样,我们就得到一种十分重要的新的可能性:我们的尝试,我们的尝试性假设,可以通过理性批判去批判性地消除,而不消除我们自身。这就是理性的批判性讨论的目的……倘若理性的批判性讨论的方法被普遍接受,那么使用暴力就会遭到废弃。因为批判的理性是到目前为止所发现的唯一替代暴力的事物。”
 
最后,尚须说明的是,怀疑批判虽然是以否定某些东西的面目出现,但是其背后则以肯定某些东西为自己“撑腰”。
 
这些被肯定的东西可以是实证的和理性的科学命题,也可以是包含较多形而上学成分的科学预设和科学信仰(信念)。
 
在这种意义上,怀疑批判精神与信仰并不矛盾。难怪坦尼森说:“在诚实的怀疑中比在一半信条中生活着更多的信仰。”难怪I. G. 巴伯讲:“信仰并不排斥怀疑。因为怀疑是一切探寻的构成成分,是对我们自以为能说明一切的简洁图式的挑战。它往往表现了人的完整性,是献身于真理的结果。”
 
因此,需要在怀疑批判精神和信仰(信念)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一方面,科学家应该使理论随时向怀疑批判敞开大门,虚心接受怀疑批判的审查和取舍;另一方面,科学家面对怀疑批判也要有怀疑批判的眼光,不能过分轻易地就范于怀疑批判,否则就找不到理论的真实力量在何处了,就不会有赖以立足和由此出发向前的起点了。
 
(作者系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
 
《中国科学报》 (2012-07-16 B1 思想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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