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施嘉奇 来源:文汇报 发布时间:2007-9-28 16:4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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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王振义教授及瑞金医院同道:良医大师

 
疾病虽然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伙伴,但痊愈是人生不断的期盼,人的历史事实上也就是一部摆脱病魔、对抗死神的历史。20世纪以来,医学取得了革命性成果,令人类理性和良知的光亮得以加倍辉映。穿行于瑞金医院这个持续百年的治病救人的大故事里,动人的东西也许不再是技术的进步,而是医者智慧与情感的丰富表现。
 
中国工程院院士、瑞金医院血液科教授王振义保留着数十年前毕业时的誓言:余于病患当细心诊治,不因贫富而歧视,并当尽瘁科学,随其进化而深造,以期造福人群。83岁的王振义至今谨守誓言。
 
医者誓言代代相传。
 
从瑞金百年的记忆里走出的良医大师又何止王振义!
 
历史是明镜,对照着今天的医院和医生,我们拥有了许多,也失去了一些……
 
医生应是崇高而简单的职业
 
“现在的医患关系不同于当年。”比较过去,王振义为医生今天的社会地位鸣不平。在他的记忆里,医生曾是一份崇高而简单的职业。
 
抱着对医生的崇敬,王振义1942年进入震旦大学读书。那时候,医生的待遇在社会上属于比较好的,而且备受尊重。医生们大多独立开业,住着洋房,开着汽车。当然,也有自己开业的医生为了钱而不顾患者的利益,但那只是很少一部分。
 
王振义毕业进入医院后,一个人分管48张病床。“虽然不是经常能够见到上级医生,但患者和我们这些年轻医生处得挺不错。”他认为,原因在于病人们非常信任医生,而医生们也只想着尽力治好病。解放后,医生和患者的关系更为密切,“为人民服务成了医生们忘我工作的唯一理由”。
 
瑞金医院内科奠基人邝安堃教授曾经说:“医生首先要和患者建立良好关系,只有取得患者的完全信任,才能获得完整地、毫不隐瞒的病史。诊断是一件非常严谨的工作,有时候一种轻微疾病的表象会掩盖另一种更为严重的疾病,不能因为明确了一种诊断而稍有放松。”他问病史极富技巧,刚开始被动地听,有了大致概念后,再针对性地深入询问;他听诊时格外专注,别人常见他那只听诊器头会在患者身上一寸一寸地移动,他则屏息凝神地倾听。
 
外科大家傅培彬教授对病人的关心也是无微不至。天冷查房时,他总是先把双手搓热,再将听诊器捂热,以防体检时,病人有所不适。他特地关照:“问病史时,最好搬个凳子坐在病人旁边问,这样病人很定心,觉得你有时间听他讲,他会多讲些和疾病有关的信息给你听。否则你一直站着问,病人会觉得你过会儿可能有其它事,或者病人会觉得你很累,就不愿意多讲病史了。”
 
医生关心病人,病人崇敬医生。内分泌科许曼音教授曾遇到一个意外怀孕的甲亢患者,她既想要孩子,又担心药物对孩子产生负面影响。许曼音在认真地查阅了既往的病史和国内外同行的经验后,制定了完整的诊疗计划,其中某些用药还略有违规。“那时问题不大,好好的跟病人讲,病人都能理解。”就这样,她治疗了许多类似的病人,每个病人都会让自己的孩子叫她“许妈妈”。
 
“紧张的医患关系让医生很怕负责任,不敢冒风险,宁可无功,但求无过。”王振义说。
 
医生更不可能事事迁就病人。普外科最常见的手术是阑尾切除术。一般病人总认为,手术时间越短,刀口越小,医生水平就越高。傅培彬则不图这个虚名。他认为,既然已经手术进腹,一样做一次手术,不妨仔仔细细把腹腔探查清楚,不要遗漏病患。这样做,刀口会稍大,手术时间也相应延长,但对病人来说是非常保险的。
 
王振义说,现在应当对医生公平些,宽容些,不要随便讲医疗事故。对于一些医生无责的安抚性赔偿是不应该出现的,这样会影响医生的声誉和大胆治病的勇气。“医生和患者应该共同为战胜疾病而努力,医生应当更好的钻研业务,真心为病人、病人家属提供最好的方案,病人也不能提过高的要求,轻信他人的说法。”王振义觉得,现在的很多矛盾都在于病人轻信他人说法。病人们到处打听,医生说法与打听说法不一致的时候,就抓住话柄,攻击医生。治病的方案也许有好几个,病人应当理解和相信医生的方案是最好的。
 
从广慈医院到瑞金医院,这百年的历史中,做医生始终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住院医生和患者之间总是存在着僧多粥少的局面。与王振义相似,龚兰生当年做住院医生时也要管50个左右的床位,一值就是连续24小时,第二天早上还要继续查房,辛苦可想而知。消化科医生唐振铎则要管169张床位,上午管病房,中午12点开始看急诊,内外妇儿兼修,夜晚值班常常还要看几十个病人。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再去查房。唐振铎说,到了这个时候,人往往已经像神仙一样,昏昏沉沉,摇摇晃晃。下午终于可以休息半日,晚上再到传染病病房值班,第二天再查房……
 
如今,瑞金医院每天门急诊量高达6000余人次,2006年出院的病人高达5.08万人次,迎来送往着来自全国的病人。作为教学医院,医生们既要进行临床业务,又要参与科研,还要负责教育……
 
“社会应珍惜医生,舆论也不能对医生太苛刻。”王振义说。
 
教育是铸就医生良心的工程
 
在王振义的心目中,任何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人在利益面前都会心动,此时教育就至关重要。“所谓医德就是医生的良心,是教育出来的。”王振义说。
 
自24岁从医以来的58年,王振义一直受到中西方文化的双重影响。他出生在一个殷实的商人家庭,父亲高中毕业后在一家保险公司谋职,对子女要求是:“做好人、做老实人!”他在学生时期受到孔孟之道的熏陶,在大学时又受到宗教思想的影响,解放后又受党的教育,这造就了王振义克己奉公、为人正直的人品,把病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是他为医的指导原则。
 
王振义选择弟子陈竺,就是选他的人品。他说,陈竺在法国求学的时候,非常助人为乐,每每有二医学生赴法,他总是亲往接机,并帮助他们在法国生活。“一定是先有品德,才有学问。医学、科研都是需要协作精神的,没有虚心、大度,是不可能与人协作的。”
 
老师的言传身教,传递着医者之魂。
 
“严谨、严格”是瑞金医院师者共同的特征。
 
主任查房是瑞金医院学生们最紧张的时刻。过去,邝安堃决不允许学生拿着患者病史照章宣读,必须脱稿汇报,以此考验学生对患者病情的了解程度。许曼音回想当年时,笑着说:“我们虽然紧张,但也认为当医生本该如此,脑子里可没多想什么。”
 
著名生化学家丁霆更是让学生们吃足了“苦头”。他对实验的要求是必须要做“复管”,即每一次实验结果都必须被再次证明,否则就不能算过关。完不成任务,即使有旁人在场,丁霆也会不顾情面地当场批评学生,有的甚至被骂得低头丧气。这些学生们直到自己年岁渐高,方理解老师曾经的苦心,要谨慎地对待每一件事情。
 
朱正纲和曹伟新成为傅培彬学生的第一天,导师对他们提了三个要求:发的薪水不要存起来,绝大多数要用来吃饭和补充营养;晚上10点以前不要睡觉,多看些书,还要做读书笔记;30岁以前不要结婚。“当时虽然心中未必完全接受,但是依然按照导师的要求去做了。”
 
肾脏科专家董德长的学生都记得老师的“凶”,可是老先生一直也不承认。但是,他的那篇《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内科医生》的文章里,对学生们提出了四方面要求:理论学习、临床实践、外语能力、医德修养。他喜欢用功的学生,并常常教育年轻医生,一定要尊重病人。
 
老师的一丝不苟,谨慎细致造就了医院的灵魂。至今,瑞金医院的查房和交班仍然保持着当年的细致。病人何时入院、变化,都必须一一讲清,现在的医生们说:“这就是我们的特色、传统。”
 
谈及老师,瑞金医院的大部分医生都会使用“敬畏”一词。老师们很严格,但对学生也呵护有加。
 
外科权威张圣道很清楚地记得傅培彬有一个习惯,凡是有重病人或者下级医生处理病人有困难时,他都要亲自到场。即便在文革期间,傅培彬不能上台,他仍然半夜站在手术室的电梯口。傅老说:“我就搬个凳子坐在电梯口,万一你们有什么事,可以问我。即便没事,我听着,看着你们忙,心里也踏实些。”他像殉道者那样坐在那里,一直到天亮。
 
王振义培养了博士21人,硕士34人。1996年,看到陈竺成熟后,就将上海血液学研究所所长的位置交给了他。“现代医学科技发展非常快,但我却越来越老了,如果我们不看到发展,还是用原来的方式管理这个研究所,用原来的学术水平领导这个研究所,这个所是会走下坡路的。”王振义说。
 
良心是德,教育是魂,传承是今天的责任和义务。
 
钻研是锻造成功的唯一道路
 
医学无捷径。钻研和学习是获得成功的唯一道路。
 
王振义1996年就开始上网,他说:“医学科学就像大海一样,给病人看病就是一次次考试。”每天晚上,他坚持读书、学习。每次查房或者会诊前,王振义都要求提前2天看到病人的病史和医生们的问题,“我可以根据这些一条一条去查”。每次,他都会在网上寻找数百篇相应的国际资料,并加以选择、备课。“这就是我现在的位置。主任有许多行政事务,他们太忙;年轻的医生有太多家庭负担,他们也忙;而我现在空了,正好可以帮他们查些文献,令他们的认识能够更深入些。”在王振义看来,医学发展太快了,学习一刻也不能停,他说:“我脑中还有一些老观念、老思想,这些不能传给学生们,所以我需要不断更新,不断充电。”
 
1959年,当王振义开始负责白血病病房的工作时,他以极大的热情投入病房工作,可短短半年,数十例急性白血病病人不治离世。他深知科学研究最忌讳的就是浮躁,清贫与寂寞常常是科学家最好的朋友。1978年,重返临床后,他决心再次挑战死神。在儒家“改邪归正”思想的影响下,王振义率领的研究组选择了诱导分化治疗白血病的途径,在综合了国内外、学科内外各种治疗方法后,王振义在1986年的时候,让一个5岁小女孩摆脱了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姑娘至今存活,首批治疗的24例病人中,完全缓解率逾九成。
 
董方中主导完成国内首例肝脏移植手术、施行国内第一例门腔静脉侧吻合术,并将此推广到门静脉高压症的治疗。这一系列的首创并不是董方中拍脑袋想出来的,而在于他长年累月的积累。他的档案上有这样的记载:“在美国的西弗吉尼亚州玛利亚医院做外科住院医师,除我之外还有两个中国医生。由于我经常住在医院里,经常到病房看病人,不出去玩,所以医院领导很喜欢我,也很看重我。”他儿子回忆道,父亲十分热爱他的专业,一丝不苟、勤奋博学。每当大手术前,他总是要翻阅大量的文献资料,哪怕是深更半夜。
 
“好学、敏学、博学”,是瑞金医院老先生们的又一个共性。瑞金医院的“活字典”有好几位。董德长能把《西氏内科学》背出来,甚至连具体内容在第几页都会告诉学生。骨科专家叶衍庆造诣极深,对每一个技术问题的阐述,都必有其来源及出处,决不任意推理和杜撰发挥。他对人最重的批评就是“这个人是不读书的”。
 
这样的传统还能继续吗?王振义说:“现在的诱惑多了,没有过去那么纯净了,但是我还是希望年轻的医生能够遵守自己的誓言,对病人尽心尽责,把自己所有的精力放在事业上。”
 
时代在变,制度在变,人们的价值观也在变,对医生职业的理解也在变。践行医学誓言并非易事。良医大师之所以令人推崇、敬畏,正因为他们以不凡的智慧、毅力和品格,做到了常人没有做到的事情。这是瑞金医院积累百年的财富。今天的医者该如何面对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化以及不同的人群呢?答案或许就在这笔财富之中。
 
人物档案·王振义院士
 
1924年11月生于上海市。祖籍江苏兴化。血液学家,是国内血栓与止血专业的开创者之一。在国际上首先应用全反式维甲酸诱导分化治疗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获得成功,并得到国内外广泛的证实。因而闻名于国内外。现任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终身教授,瑞金医院上海血液学研究所名誉所长,中国工程院院士。
 
1948年毕业于震旦大学医学院,获医学博士学位。历任上海瑞金医院(前广慈医院)住院、主治医师上海第二医科大学(前第二医学院)病理生理教研室副主任、主任、基础医学部主任、上海第二医科大学校长、上海血液学研究所所长。从事内科血液学的教学、医学和科研工作已五十余年。先后担任过内科学基础、普通内科学、血液学、病理生理学等教学工作,在50余年教学工作中作出突出成绩,先后培养博士21人,硕士生34人,因而2003年被评为“上海市教育功臣”。2004年,获得全国卫生工作者的称号。
 
获法国“1990年杰出医生”奖牌,魏克斯曼肿瘤研究基金会奖牌,1994年,被授予癌症研究大奖凯特林奖。1997年3月在瑞士获布鲁巴赫肿瘤研究奖。1998年获法国祺诺台尔杜加奖,2003年获美科学院外籍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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