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些年,学术突然与大众亲近起来。不少具有“学者”身份的人,在电视上以时髦的话语方式,谈先秦诸子,谈三国风云,或古今中外无所不谈。出版界自然也不甘落后,趁机大出这类以浅显易懂而又充满噱头的方式谈论“学术问题”的书。有人对之非议,也有人出而辩护。辩护的理由是:学术的通俗化是必要的,学术走向大众是值得肯定的。
毫无疑问,使学术通俗化的努力,是正当和有益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但是,学术通俗化与学术娱乐化,却是极易混淆却又大不相同的两回事。这一点,在今天实有认真一辨之必要。
学术研究的目的,最终是要影响社会,影响大众的生活。实际上,我们赖以生存和生活的许多常识,当初都是高深的学术观点。抽烟有害,如今尽人皆知,当初却不过是实验室里的结论;人权的意识和观念,在中国也日渐普及,起先却仅仅是象牙塔里的呼声。学术的通俗化,其实一直以各种方式在进行着。过去的学者,是很注重这方面的工作的,他们往往一方面从事很专业很艰深的研究,一方面又致力于将自己专业艰深的成果尽可能向社会普及。这种普及性的著作,也能成为经典。我书架上有费孝通的《乡土中国》,有萨孟武的《水浒传与中国社会》,就都是民国时期的“通俗经典”。费孝通、萨孟武,都是在学术上颇有造诣的学者,他们都另有多种专业性很强的学术著作行世。至于《乡土中国》、《水浒传与中国社会》这样的著作,则是在非专业的报刊上发表文章的结集。
在将学术通俗化时,必然要考虑到大众的接受水平,必然要将那些最专业最难懂的部分牺牲掉。但这丝毫不意味着迎合大众、讨好大众。如果说,一个学者,在从事艰深的学术研究时,应该心怀一种神圣感,应该有着对学术的敬畏,那他在从事将学术通俗化的工作时,这种神圣感,这份敬畏之心,仍然是非常必要的。学术通俗化,目的是在教育大众、启迪大众、唤醒大众,仍然是以对大众启蒙为目的。它不是要强化而是要摧毁、改变大众心中某些固有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学术通俗化,不是为大众搔痒,而是对大众棒喝。
以这种眼光来看今日学术与大众的“零距离接触”,就很难说这是一种学术通俗化现象,称之为学术娱乐化或许更合适。将学术娱乐化的目的,无非是名与利,迎合和讨好大众,就是他们的基本策略。大众最想听什么,听了什么最开心,他们就说什么。不妨以萨孟武的《水浒传与中国社会》为例。在这本通俗性的学术著作中,萨孟武对梁山泊集团,予以坚决的批判和否定。他一开始就强调,以宋江为首的梁山泊造反集团,不过是一个“流氓集团”,并进而指出,这种“流氓集团”在中国历史上屡屡起着极其恶劣的作用。当然,他更从多方面分析了这种“流氓集团”与中国社会的关系。这样一种对“梁山好汉”的评说,显然与大众心目中原有的情感观念相冲突。而萨孟武的目的,就是要摧毁改变大众长期以来对“梁山好汉”的仰慕崇拜,就是想清扫中国社会长期存在的“水浒气”。如果让今天的那些热衷于将学术娱乐化的“学者”来讲《水浒传》,他们决不会这样讲。他们一定会极力歌颂“梁山好汉”的“义”与“勇”,一定不敢对他们的滥杀无辜、打家劫舍有半句微词。为了最大限度地获取名与利,他们就必须最大限度地迎合社会上的“水浒气”。为了讨得大众更多的喜爱,也不妨顺便称林冲为“帅哥”,说李逵是“猛男”。而大众呢,大众自然乐得合不拢嘴。在这合不拢嘴的过程中,大众身上原有的“水浒气”,就被进一步强化了。
学术通俗化与学术娱乐化,看似相似,实则薰莸不同器。
(作者为南京大学教授)